01不醒之人

VIP病房的墙壁隔音又遮光。墙内一片昏暗，年轻男人躺在床上沉沉昏睡，仪器片刻不停地监测大脑活跃数值。

接连一月的昏迷让他无法正常地汲取营养和活动，仅靠营养液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机能，本该健康的身体如今枯瘦且孱弱，入院时穿着合身的病号服现下宽松空荡。

医疗仪器的微弱光亮打在男人侧脸上，黑发映衬下脸色显得格外灰白。

楚仕涵只看了一眼，便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查房护士此时推门进来，看到床边站立的昏暗身影吓了一跳，“楚秘书！您在啊。”

“嗯。白医生在吗？”自从方氏集团出事后，楚仕涵连轴转了好几天，白天应付董事会，晚上来这里查看小方总的病情，顾不上睡一个好觉，嗓音疲倦且沙哑。

护士投来担忧的目光：“白医生在办公室值班，您要找他吗？我去帮您叫。”

楚仕涵捏捏鼻梁：“不用了，我自己去，麻烦帮我照看一下方总。”

“没问题。”

楚仕涵走后，护士打开照明灯，照例记录仪器数据。患者的BIS数值稳定波动在40至50之间，自主意识完全丧失，对外界的感官基本为0。就算是这样，楚秘书在夜晚也从不开灯，像是怕扰人安眠一般。

男人躺在病床上，虽然面色苍白，发丝衣装却丝毫不乱。看得出来，他被照顾得很精心。护士看着陷入沉睡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男友前不久还在方氏集团就职，虽然只是普通职员，但那些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她也知道一些。

这个家族企业从名不见经传到如日中天，用了二十几年。可就在前不久，老方董生日宴会上高调宣布自己要提前退休，没过几天就真的带着夫人跑去国外隐居，扔下集团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历练去。

老方董突然人间蒸发，没了主事的人，董事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想借机上位，再不济的也想着往公司里安插几个‘自己人’。

大儿子方应觉临危受命，担任代理董事才不过两周，就在一次公司团建中被人袭击了头部，昏迷至今。后来警方调查，袭击者是一名流浪汉，还患有精神疾病。事情如此凑巧，很难让人相信这里面没有别的猫腻。

小方总迟迟不醒，董事会又饿狼一样虎视眈眈，公司里拉帮结派，每日乌烟瘴气的，不少基层员工都离职了，她的男朋友就是其中之一。

此后她不再从男友口中得知方氏的近况，却能从楚秘书每日的疲惫中窥见一二。据说楚秘书曾是老方董的心腹，退离后留给小方总做私人秘书，如今看来，这个决定真是正确无比——如今方氏岌岌可危，也就只有楚秘书能在其中支撑周旋。

走廊应绿色节能的要求，只隔了很远的距离开一盏大灯，灯与灯之间，应急指示牌散发出幽绿的光。楚仕涵顺着走廊找到脑科诊室。

诊室的门没关严，楚仕涵不做犹豫，敲响了那扇从缝隙中透出光亮的门。

“请进。”

“白医生。”楚仕涵礼貌问好。

“嗯，稍等。”

楚仕涵深吸口气，平复焦躁的心情，强迫自己将一团浆糊的注意力集中在医生手上。

戴着乳胶手套的右手七平八稳，锋利细长的手术刀不带一丝停顿地划破“头皮”，鲜红“血液”流淌出来。划下又抬起的手术刀却不沾染一丝血迹，男人换上止血钳，继续伸入“颅骨”。

那颗寸草不生的“头颅”孤零零地悬在桌面上，任凭医生操刀切开硬脑膜，这样的场面多少有些诡异。

而一旁的全息屏幕上，心率、血氧、脑电波，各种数值不断变化波动着。楚仕涵心下了然：想必这就是前段时间宣传得沸沸扬扬的虚拟医疗技术。

2064年，第5次科技革命进入后期，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技术在各领域广泛应用，而对于医疗行业来说，最值得称道的就是模拟医疗——利用人体扫描和三维全息投影，模拟出近乎百分百还原的无实物人体器官。

不过这种技术需要对病患器官进行完美复刻，因为成本过高，还没有广泛普及，只有极其重要的病人，或是超疑难的病症才会使用。

楚仕涵看着医生手下那颗轮廓熟悉的头颅，称赞道：“贵院的医疗技术已经如此发达，我记得这个才引进不久。”

“只此一台。” 白州说道。

楚仕涵想要习惯性地寒暄几句，却实在没有精力，直入主题道：“要安排手术吗？”

白州停下正在分离脑组织的手，抬眼看向楚仕涵。片刻之后，他屈指敲击桌面，“哒哒”两下过后，模拟头颅应声消失。

“昏迷后一个月内是苏醒的黄金时期，现在高压氧舱治疗已经持续半个月，病人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医院给出的方案是尽快安排开颅手术。”

“当然我不建议这样做。十个开颅九个颅内感染，就算请国际最好的医生，用最贵的药，风险还是存在。过了应急期，情况会更加危险。”

楚仕涵眉头深深皱起：“白医生是否还有更为安全的方法？”

白州眯起眼，神情复杂得难以捉摸：“倒是还有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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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区域的平层公寓。

林醒懒懒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看投屏电影，时不时地往嘴里塞几只薯片。

门铃这时候响起来，林醒按动遥控器，将投屏影片切换成家门口的监控。画面上，送餐机器人出现在门口，十分有礼貌地冲监控点点机械头。

林醒喊道：“林囧，开门。”

林囧──长着一脸“囧”样的圆角立方体，闻言伸出头顶上的螺旋桨，晃悠悠地飞过去按动开门按钮。

这间公寓早就实现了全屋智能，林醒完全可以通过遥控远程开门。但他每次都会喊林囧过去开，并美其名曰“为自己的小机器盒子找寻存在价值”。

送餐机器人进屋把外卖放在餐桌上，冲林醒挥挥两只机械手，然后从机械肚皮中取出下一位用户的订餐，捧着离开了。

合上门，林囧的八字眼从黄色变为红色，林醒知道，这代表着这个小机械盒子即将展开长篇大论的说教。

他起身先发制人：“我知道外卖不健康，但也不指望你来做饭。自己做也不是不行……”林醒摸摸下巴，笑得诚挚而无辜：“如果我不小心把厨房炸了，你来收拾残局吗？”

林囧的荧光色“五官”闪了又闪，最终全部熄灭，只剩下机身散发着金属冷光，它妥协着接受现实，用调试得和真实人类无二差别的声音说道：“行吧，你开心就好。”

林醒打开外卖盒子，油炸食品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胃口大开。

炸鸡薯条配上冰镇可乐能使人心情舒畅，而有些人舒畅了就喜欢嘴欠。他嘚瑟着拿起一块炸鸡，在不能进食的机械盒子面前晃来晃去。还挑衅般地说道：“你最近对我不够尊重啊，说话前都不加称呼了，之前不是这样设定的吧？”

林囧的八字眼绷得平直细长，很快又恢复如初，也许是一早便知道自家主人的自恋属性，它熟练地从数据库中抽取几个惯用前缀，态度要多端正有多端正：“我敬爱的主人，最英明神武的帅气科学家──”

林醒满意地笑笑，示意它不要停继续夸。

就听林囧接着说道：“十点钟的发布会，您已经迟到了呢。”

时间是十点零八分，林醒飞奔下楼，驱车前往发布地点。

街道的中低速传送带上多的是摆渡车和自动化代步集装箱，林醒驶入快速通道，将油门一踩到底。

终端手环从他上车起就震动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公司的人找不见他，开启了夺命连环催。

手环锲而不舍地震了好一会，对方才终于放弃连接。

车载屏幕上出现一个硕大的囧字，林囧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

“温馨提示您，我英俊潇洒的主人，人类后科技时代的救世主——”

冗长的头衔听得林醒额角直抽抽，什么救世主，什么后科技，也不知道这些词都是从哪学来的，等他抽出空来，一定要撬开林囧的脑壳，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病毒，顺便更新一下它的词汇库。

“有事说事，没事别哔哔，你现在烦得像我高中英语老师。”

“……教师是一个光荣的职业，我为此感到荣幸。”

林醒打断它：“林囧，我在飙车，不要这个时候打扰我。”

林囧立马收声，正色说到：“我正要提醒你，在高速传送带上飙车是极其危险的行为。还有，如果你现在打开自动驾驶模式，将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整理仪容——你的领带还没系好。”

林醒毫不在意地提起嘴角，“多谢你提醒，我要继续加速了。”

事实证明，就算不开自动驾驶，林醒也有时间系好领带，因为——反正也已经迟到了，不花时间好好整理一下，岂不是会更加失礼？

秉持着这种观念，林醒借着车窗玻璃，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自己的服装和发型，顺便审视一番自己的形象——短发干净利落，穿着简单又不失正式。他的眉毛浓密而自然，搭配着深邃五官，有一种独特的和谐，尤其当他翘起嘴角，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明亮挥发到极点，林醒想了一个词来形容：“神采奕奕”。

等到林醒进入现场，发布会已经进行过半。

副手远远看见他，躲避闪光灯小跑着迎上来，“林总监，怎么来得这么晚？本来该你讲话的，联系不上你，秦总自己上了。”

找他？他一个搞技术的大头兵，找他讲什么话？左右讲的也不是公司想要的。大老板总是有很多想法，既要不动声色地美化包装产品，还要能忽悠人，一个优点硬要说成仨，靠着坑蒙拐骗把人都唬住，最后还要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样的事做多了，他怕折寿。

林醒内心一通吐槽，随口胡诌道：“家里熊孩子把时间调错了，这不意识到马上就赶来了。”

这话如果让莫名背锅的林囧听到，眼睛都能翘到天上去。副手却不疑有他，扯出方巾擦擦脑门上急出的汗：“那您等会结束后，跟秦总好好讲讲。秦总这回挺生气的。”

“好，一定。”

林醒看向台上，善于表现的秦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我们这款蝶影眼罩，集合了超轻无感技术和内嵌式电磁波片，越过了真实的视觉、嗅觉、触觉，安全便捷的同时直接作用于人脑，能够提升睡眠质量，给用户带来全新的游戏体验！这是公司上下，集结了众多优秀科研人员，研发半年的成果！”

半年。听到这个研发时间，记者们无不惊讶，抽气声连连。连林醒都气笑了。

他23岁研究生毕业来到这家公司实习，转正后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蝶影”。从初创到完成，他的团队加班加点耗时3年。

所谓的半年，仅仅是脑电技术与游戏融合调试的时间。他们这个大老板，也许是真的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又或者是在故意混淆概念。

林醒更倾向于后者。

如此在业内首屈一指的突破性技术，居然只用了半年——竞争对手可能不会信，媒体添油加醋地宣扬到民众那里，却只会感慨月影的科技发达，接下来再听到某某公司耗时几年，研发出什么产品，也只会觉得：也就这样啊，蝶影只研发了半年和这个也差不多啊。

秦铭这种人，放在行业中也许无可奈何，放到社会上，是会挨打的。

而这些媒体居然真的信了，问题一个接一个。

秦大老板不做解释，反而望向台下，目光扫过那些架着机器拍摄的各路媒体记者，然后发现了混在一堆机器中明显鹤立鸡群的林醒。

他说道：“我们的项目团队中有一位游戏研发人员，他的名字也许大家还不熟悉，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罗森教授的爱徒。”

此言一出，媒体们原本对于时间的讨论纷纷转移。罗森教授，那可是国际上都享有名誉的科技大牛，他的科研成果有目共睹，教出来的学生也是一顶一的优秀。当得上一句桃李满天下。如果是罗森教授的学生——有这样的人才作为研发主力，那么半年也不是不能实现。

秦铭满意地看着这句话所带来的影响，毕竟发布会上就是要给媒体意想不到的惊喜。而罗森教授爱徒这一身份，也足够成为噱头，本来他想安排林醒讲话，也有这个原因。

然后他将目光聚焦在林醒身上，媒体记者追随着他的目光定位到人群中这个足够显眼的年轻男人。

秦铭接着说道：“他也是这次游戏项目的总负责人，林醒。”

早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来得多晚都没用。林醒扯平西装下摆，对身边的女记者粲然一笑：“这位女士麻烦请让一让，该我上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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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S医学上是脑电双频指数的意思，主要应用于双频谱脑电图。

BIS数值范围为0－100，数值越大，表明越清醒，数值越小则提示大脑皮质受抑制越严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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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