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招亲定在七月末。秋凉破暑之际,勤部在每日膳食中去掉黄梅汤和绿豆粥时,卿晗忍不住在心里欢呼起来。
原因无他,他们两人都极嗜甜,可黄梅汤中甘草往往加得很少,绿豆粥又基本不放糖,喝得实在让人面如土色。
金鳞卫每个人的饮食单子都由毕明规划,大到吃什么,小到每道菜该放多少盐和糖都事无巨细,食谱出来后交由勤部准备。除去因任务外出,在金鳞楼时,所有人都必须按时按量地用膳,以确保身体时刻保持最佳的状态。
跟着哥哥一路出谷,卿晗一向都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千里脯,炉焙鸡,蒸鲥鱼,锅烧肉,虾油豆腐,好吃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谁曾想,刚觉出点谷外的好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
从碰见何玉姬,到初步适应金鳞楼的生活,明明不过数月,卿晗却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一辈子,心情上下起伏,□□千锤百炼。
江遥听了她的抱怨,讽刺她:“不是在床上翻了几百个身就叫□□千锤百炼了。”
因为跟不上金鳞卫的日训,师父也没有强求,卿晗每日都不必早起,算是整个金鳞楼里睡得最多的人。
“你懂什么!我每日也要跟着毕师父和苏师父学东西的!”卿晗恼羞成怒,“明姐姐可以给我作证,我每日虽说起得晚点,但也没有睡很久!”
温郁儒哈哈一笑,朗声道:“你管他做什么!他就是嫉妒你不用训练。”
“再不好好吃,一会儿赶不上下午训练了。”明桃敲了敲桌沿,打断他们的拌嘴。
卿晗跟明桃同住了一段时间,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开始小声抱怨:“明姐姐,不是我不想好好吃,只是你们吃的也太……”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说难吃吧,每道菜倒是都有味道,只是都太过清淡,说简单吧,金鳞卫每餐至少都有三十个菜可以选,上至江鲜杂牲羽畜,下至家蔬甜食汤粥,基本每天不重样,只是其中炸物基本没有,甜食凉物还要要严格控制拿取的分量。据哥哥说,这是因为饱则伤肺,饥则伤气,因此,金鳞卫连每道菜吃多少都要严格控制。
“太难吃了?”明桃平静地接上她的话。
江遥和温郁儒同时僵住了,刚想把自己和卿晗划清界限,就看到明桃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
这下,就连卿晗都目瞪口呆了。
江遥欲哭无泪:师姐,你早说你也觉得难吃啊!搞得他和郁儒从不敢在师姐面前抱怨,浪费了多少话题!
温郁儒十分欣慰:还好,还好!看师姐一直吃得很香的样子,还以为师姐味觉异常,现在看来一切正常!
江遥立刻下达指示:“青仪师妹,等会儿你就去和你哥哥通个信,让他偷偷篡改一下咱们明天的食单。”
对他这种无事青仪有事师妹的态度,卿晗嗤之以鼻:“谁是你师妹,我是明姐姐和郁儒姐姐的师妹。”
自苏敛有了身孕后,毕明越发忙了起来,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重心都放在了苏敛的的身体上,因此,青淮跟着二人边学边做,渐渐接下了许多毕明的事务,譬如规划食单,把脉开药。
他本身医术极好,为人处事又让人如沐春风,基本所有金鳞卫有病没病都找青淮把过脉,调理身子,据江遥说,青淮不但会根据个人体质推荐食补方子,还可提供针灸推拿——听说手法力道也都十分到位。不仅如此,青淮谈吐温和,让人不自觉便生出亲近之意,人人都爱与他说话。
训练了一天正是需要放松按摩的时候,最关键的是还不用钱,这等好事几乎不用传,这一个月来,每到下训的时候,青淮的院子便会爆满,除去女金鳞卫不好找他推拿,其余所有男金鳞卫无不对青淮赞不绝口,一时间,他在楼里的口碑几乎能比上从前的赵瑾。
卿晗一开始还担心哥哥真被当成小厮使唤,尤其怕哥哥被起个类似推拿仙人的名号,后面发现自己还是小人之心,这才放下心来。从一开始,所有金鳞卫对于自己和哥哥的加入就是欢迎的态度,若非卿晗见过明桃揍人不眨眼的模样,她几乎要用上温馨这个词了。
每个受过青淮照料的金鳞卫都真心诚意地感谢卿珩,即使是没法体验推拿针灸的女金鳞卫也很感激青淮——幼时服用的药物让她们没有了每月的葵水,也带来了许多的副作用,常年累月的疼痛和受伤下,这些副作用变得越发难以捉摸,有时头一天是头痛,第二天又变为浑身发汗。
二师父虽也会开方子,但症状太过多变时,她们也不想总是叨扰二师父。而青淮不同,毕竟是同辈,总没那么拘谨,每个人去找青淮把脉,无论多少次,他都会十分耐心而温和地按她们的体质开出药方,且往往药到痛除。
温郁儒私下也曾约着明桃一起去找青淮,却被明桃拒绝了。
那些疼痛和病症伴随了她太多年,早已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且她只是偶尔发作,并不觉得有多困扰。而更深一层的原因,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
她害怕太过舒适的身体状况,甚至害怕睡得太熟的自己,轻微的疼痛可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同时减轻她心里那点飘渺的负罪感。
又或许,她只是找个借口避免见到青淮罢了。她以为自己应当会如远离赵瑾一般清醒,告诉自己青淮所做多半也是为了让自己和妹妹尽快融入金鳞楼。但当青仪缠着说想跟自己一起住时,她心里又莫名闪过一丝期待和绮念,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鬼上身了——特别是拿起黑玉剑的时候。
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那天上午日训结束后,师父吩咐她去将军府书房找他。看到他桌上那把剑时,明桃原以为师父是要检验一下她最近的训练效果,不曾想,师父竟示意她拿起这把剑。
她有些疑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金鳞卫每个人的佩剑或武器都是由师父亲自挑选赠予的,每人有且只有一把,她的扶光便是二十年前师父所赠,一路陪着她走到今天。
“师父,这是何意?”明桃忍不住开口问。
明折将黑玉剑往前推了推,言简意赅道:“从现在开始,这把剑是你的了,从今往后,你须得随身携带,任何时候都不允许卸下。”
“可是师父……”明桃有些愕然,扶光已跟随她二十年,她用的很顺手。
明折声音沉沉地打断她:“扶光你也带着,这把剑你也带着。”
看来师父并非想让她舍弃扶光,明桃松了口气,但仍有些疑惑:“可师父,我不需要两把剑。”
“你会需要的。”明折站起身来,负手朝明桃走近了两步,“还记得那些秘术吗?我曾教过你的。”
明桃点点头,仍然不解。
“那些剑诀心法,能助你使用黑玉剑。”明折叹了口气,“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若说听到秘术时,明桃心中的念头尚且模糊,但明折说出黑玉剑三字后,回忆瞬间便填满了她整个脑海。
并非她记性不好,只是这把剑的剑鞘似乎被人更换了。少时第一次见到这把黑玉剑时,它被装在一副由鎏金打造的剑鞘中,剑鞘外包裹了一圈日月纹铜饰,剑鞘尾则是镂空云纹,十分高雅华丽,看得出剑的主人对于这把剑的爱护,只是现在,这把黑玉剑的剑鞘却变为了一副覆着红色牛皮的木质剑鞘。
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在她的记忆中,这把通体都由黑玉锻造而成的剑,是个邪物。
她见到过黑玉剑灼伤师弟师妹的样子,那时,这把剑整个剑身都成了血红色,滚烫异常,还不断发出诡异的嗡鸣声。只有在她手中时,它才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
为何师父会在这个时候将这样危险的东西重新拿出来,还要说万不得已几个字?
明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焦急问:“师父,弟子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马上要发生什么了?”
“紧张什么?我话还没说完,”明折沉稳道,“据临楚在岭南的消息,这次比武招亲,岭南那边来的三名暗卫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了解你的武功,在擂台上你不会让我失望,但陛下此次有另外的打算。”
“可是要诛杀这三名暗卫?”明桃眼神一凛。
明折摇头:“不,擂台上,你不要赢,你和江遥等人的任务,是与他们打成平手。”
“临淮王虽远在岭南,却有宰相这样一个耳目,你在御前露过脸,即使伪装也有风险。当日临淮王第五子赵启也会在,绝不可将实力全部暴露。”
明桃点头应下:“师父,可这些跟黑玉剑又有什么关系?”
明折沉默良久,道:“以防万一罢了。你记住,接下来的日子,若遇到扶光无法解决的事,万不得已时,黑玉剑就是你最后的退路。”
“但也要谨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黑玉剑。”
他眼神沉沉,看向自己引以为傲的弟子,叮嘱的话梗在喉中,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当天晚上,明桃就将黑玉剑拔了出来,细细端详剑身时,明桃总觉得这把剑也在端详着自己,这是一种极诡异的感觉,尤其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
她轻轻自上而下地摩挲着剑身,当触碰到剑尖时,明桃手下的触觉变得奇怪了起来,细细一看,原是剑尖雕刻了大片纹路。更令人惊讶的,这片纹路竟是用暗纹绘出的一位女子形象。
这女子面目模糊,头戴高冠,双手持剑交叉于头顶,衣着极其华美,身姿轻盈,线条却极具力量感,四周云雾笼罩,仿佛降世神女,又仿佛下一秒就要飘飘而去。
不知何故,那张面容分明模糊不清,明桃却觉得她在朝着自己微笑。
——
过了大暑,天气已然凉快起来,到了夜间,甚至需要加盖薄被。
许是今日晚训太晚才结束,明桃躺在床上,竟没有一丝困意。脑子里无数思绪反复翻涌,一会儿是黑玉剑上的女子像,一会儿是过两日的比武招亲,一会儿是师父欲言又止的表情。
翻了几个身后,明桃索性踢开了被子,起身穿衣。
路过青仪房门口时,明桃特意驻足听了一会儿,少女的呼吸声规律而轻微,应当是睡着了。
她轻轻推门而出,想起白日里三人用午膳时满脸苦相的模样,心中突然转了个念头,这念头实在有些大胆,也实在不是自己该做的事,但许是最近压抑太久,明桃竟隐隐有些兴奋起来。
敏捷地翻过内院的墙后,明桃的心跳开始加速。只要避开今晚值夜的师弟师妹绕过校场,便可到金鳞楼最低的那道外墙边了。
她轻轻攀上了一旁的一棵桂花树,耐心地等着师弟师妹巡逻至此。
这棵桂花树,是金鳞楼建成那日由御花园中移植来的,二十四年过去了,它已然成为金鳞楼最高的存在,繁枝茂叶间,明桃可以将整个金鳞楼尽览眼底。
从前晚上睡不着,她也会爬上这棵树发呆,看着金鳞楼中大大小小的院落依次落灯,她心中会有莫名的安定感。
有几次在树上睡着,再醒来时身上便会沾满晨露,来不及回自己的院子换衣裳,她就会急匆匆地跑去找二师父和三师父,央求二师父告诉师父自己得了风寒要晚些才能去日训。
三师父总是一边骂她一边用软巾替她擦头发,二师父也总摇头,说女子最忌寒,在树上睡觉好歹也要带个毯子。
到后面,二师父和三师父总会在院子里多备一套金鳞卫的常服,以防她哪天爬上树睡着后又来不及换衣服,即使她渐渐大了,不再爬上桂花树睡觉了,明敛居仍然留着她的一套衣服。
明桃的眼神瞥过早已落灯的明敛居,停在了远处颂春亭后的那点灯光上。
这么多年,师父的院里的灯永远是最晚才灭的。从前师父为让她不再怕黑,罚她整晚不许睡觉,在将军府中背对内院一动不动地扎马步,师父便也跟着她整晚不睡。
有时候,眼前的一片漆黑实在是让她恐惧,她便会悄悄将步子往后挪一些,期望能够离师父书房里传来的微弱灯光更近些。
渐渐地,手足僵硬的疲累就代替了那点恐惧,每每她累得坚持不下去了,眼角捕捉到的微光就会让她想起师父严厉的眼神,她知道,师父总在她背后,便不敢偷懒了。
少时的记忆除了这片望不到尽头的黑,还有夏日夜里的蚊虫蝉鸣,冬日夜里的大风落雪,楼外打更人的唱报声,但更多的,是师父书房里的这点光,即使熹微,但暑往寒来,永远都在。
一阵风过,师父院子里的灯也灭了,天地间似乎只余月光落于湖中荡漾出的点点微光。
明桃听见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待巡夜的师弟师妹将要经过桂花树时,明桃正前方广玉兰树的叶子突然无风自动了起来,沙沙声不过须臾便停止,但在静谧夜晚仍然十分刺耳。巡夜两人立刻齐刷刷地拔剑:“谁在那里!”
巡夜的师妹点起火折子,警惕地盯着空荡的校场,环绕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明桃敛了气息,紧盯着那棵广玉兰,奇怪的是,她也没有探到任何不对。
要么,那棵树上确实没人,要么,那人所学内功与他们是一样的,与巡夜的师弟师妹混在一起,因此难以分辨。
明桃心里有了计较,静静待在树上,从袖口处捏出了两枚银针。
果不其然,待师弟师妹走后,那棵广玉兰又开始无风自动了起来。
“好险!差点让小诗她们发现了!”
是一道男声。
“这树上位置这么多,你非挤我这里干嘛!一会儿我掉下去了就拉你垫背!”
又是一道女声响起。
明桃无语半晌,收起了银针,轻盈朝前一跃,便落在了广玉兰枝干之上。
察觉到身下枝干蓦地向下坠了坠,原本正拌嘴的一男一女立刻浑身紧绷地回头——
明桃正侧坐在一根稍高的树干上,一手搭在支起的腿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大晚上的在树上干嘛呢?”
江遥和温郁儒双双僵在原地。
温郁儒颤抖着问:“江遥,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一样吗?我是不是撞鬼了?”
“是不是幻觉?”江遥也牙齿打颤,“我怎么好像看见师姐了……”
明桃立即伸手,对着他们两人的脑袋一人来了一下:“是,我就是来索你们命的鬼!”
二人齐齐哎哟,心底惨叫一声,完了,不是撞鬼,也不是幻觉,是真碰到师姐了!
三人一齐下了树,明桃正要好好审问两人,突然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明桃眼神一凛,江遥和温郁儒立刻察觉不对,三人一齐拔出剑和武器,迅速确定了声音的源头,将其团团围住。
待看清围的是谁时,江遥和温郁儒立刻收了手。
卿珩看着自己脖子边仅剩的一把剑,无奈地举起双手:“明姑娘。”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出来干什么?”明桃紧紧盯着他。
江遥和温郁儒也跟着道:“就是啊!月黑风高,正是睡觉的好时候,怎么能不睡觉呢!”
“不如我们先回去睡觉吧!”
“江遥,难得你这张嘴里能说这么有哲理的话啊!”
两人一唱一和地正准备悄悄溜走,突然听到背后明桃的声音森森响起:“你们两个想去哪里?”
江遥和温郁儒立即回头:“哪里都不去。”
明桃忍无可忍:“你们三个,赶紧交代清楚!”
“我睡不着,出来散步。”
“我们睡不着,出来散步。”
三人异口同声。
明桃:?
卿珩:“……”
江遥和温郁儒满脸写着生无可恋,恨不得抓着卿珩质问,这种时候非得和他们抢这个理由吗!
卿珩悠悠放下举起的双手,轻咳一声,微笑问:“明姑娘也是晚上睡不着吗?”
剩余两人的脑子终于转了过来,江遥立刻小声嘀咕:“对呀师姐,你也是大晚上的出来散步吗?”
“我……”明桃收起剑,语塞片刻,恼怒道,“是又如何?我也睡不着,出来散步!”
说罢,她立刻把头撇向一边。
江遥和温郁儒使劲憋着才没笑出声来,卿珩唇角微微勾起,笑意温柔。
明桃有些恼羞成怒:“难道就许你们睡不着,不许我睡不着么?”
温郁儒立刻道:“当然不是!”说罢,她扑上来攀住明桃的肩,脸上绽出狡黠笑意,“师姐,既然——大家都睡不着,不如我们去找点乐子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各怀鬼胎,索性也都不装了,江遥直接坦白:“咱们去清波楼吧!”
清波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依瑶江而建,既有歌楼舞榭,又有珍馐美食,这座画阁朱楼接待之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夜夜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好呀好呀!”温郁儒立刻支持,“我老早就想尝尝金鳞宝典里写的芙蓉豆腐和白云片了!”
温郁儒竟对金鳞宝典如数家珍,一连报了十数道菜名出来。
卿珩提问:“金鳞宝典是什么?”
“就是一本记录衣食住行的册子,你只需要知道,但凡去过清波楼的金鳞卫都在宝典里夸了这几道菜就好了!”说到这里,江遥的双眼闪闪发亮。
明桃算是明白了,敢情他们大晚上地溜出去也是想去寻外食。
最近金鳞楼的膳食的确比往常更难以入口些,因比武将至,不能有任何意外,大家吃的都格外干净清淡。
最后,三人的眼神都落在了明桃身上,往左便是明敛居,往右便是金鳞楼外墙,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大家都等着明桃的回答。
明桃想起自己此行原本的目的,不自在地咳了咳:“那就去吧。”
这也算是不谋而合了。
江遥和温郁儒恨不得能大声欢呼。
卿珩含笑看着,“那我......”
“你当然也得去。”明桃瞪他一眼。
开什么玩笑,留一个目击证人在这怎么行,当然得一起拉上贼船。
金鳞楼外墙极高,若没有楼内的树作为跳板,即使武功高强,也无法在这堵没有任何支撑的墙上坚持一息,更遑论爬上去了。明桃看准时机,趁着一股风将枝干压往红墙的一瞬,轻轻一个起跳便落在了墙沿,侧头一看,青淮动作竟也十分利落,几乎与她同步,丝毫不惧地跳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会爬墙?”明桃面带怀疑,沧源山那么守礼的地方,弟子竟然会精于此道么?
卿珩看着仍在找时机的江遥和温郁儒,刚想说什么,突然面色一变,拉着明桃便往后倒去——
明桃根本没反应过来,突然被卿珩一扯,重心不稳,毫无防备地便往下坠去。这墙极高,下坠时周围又没有丝毫可供抓住的缓冲物,她只能蜷住身子,尽量减少落地受到的冲击。
明桃边下落边在心里骂,该死,竟敢暗算她,看她一会儿怎么收拾他!
只是,一阵天旋地转后,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传来,她闷哼一声,砸到了一具温暖而柔软的身躯上。
明桃才不管他的死活,只顾翻身坐起,身下男子又是几声闷哼。她刚要扯着他的衣领质问他这是在干什么,突然就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说话声。
“好啊!我就知道这里有人!”
是小诗的声音。
明桃立刻尴尬地松了手,原来卿珩是察觉到了巡夜的师弟师妹,这才推了她。
“江公子和郁儒姑娘不会有事吧?”卿珩似乎有些担忧。
“他俩完了。”明桃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冷静道,“看来今晚去清波楼的任务只能落在我们头上了。”
卿珩:“……”
不是去找吃的吗,怎么被说出了视死如归的感觉。
“他们会怎么样?”卿珩问。
明桃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没想到你还挺关心他们的。”
“噢,那倒不是,”卿珩揉了揉被压到的手臂,微微一笑,“我怕他们把我们供出来。”
明桃:“……”
“没事,有我在,他们不敢的。”明桃随意在路边捡了块破布打算围在脸上,又嘱咐卿珩,“把你外衣反过来穿,别暴露了。”
眼看明桃就要将这块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皱成一团的可疑黑布往脸上蒙,卿珩立即心惊肉跳地拦住了她:“明姑娘!”
“干嘛!”明桃被吓一跳,瞪他一眼,“那不是还有一块吗,又不是没给你留,那么大声干嘛!”
卿珩看了眼地上另一块不知沾染了什么东西的黏黏糊糊的破布,无言片刻,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利落地撕出了两片布:“用这个吧明姑娘。”
对比了一下两块天壤之别的布,明桃没有犹豫,立刻从善如流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干净衣片围在脸前。
那片衣角残留着青淮身上的味道,明桃细细分辨了一下,有些沉水香的悠长,又有点栀子花的清香,总之并不难闻。
到了清波楼前,果然是一片笙歌鼎沸,轻歌曼舞的模样,明桃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又将脸蒙了起来,看着和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没什么两样。
饱暖思□□,借着清波楼的地段,这些年来,周围慢慢起了成片的花楼,不少老鸨妈妈都指着清波楼来往的客人养活,尤其那些衣着华贵的公子,或是肥头大耳酒醉饭饱的权贵。
豆蔻楼的妈妈正发愁今晚客人太少,突然见到两个蒙面公子经过,虽不是华衣高冠,身姿却都十分挺拔,尤其那位高一些的公子,体态悠然,轻袍缓带,一看便是高门贵户出身。
“公子!两位公子!”豆蔻楼的妈妈急急扭身上前,拦住两人,“公子可要尝尝我们豆蔻楼的花酒?”
她边扬着手中刺鼻香味的帕子,边抛着媚眼,话语间满是暗示:“两位公子喜欢的,咱们楼里都有——”
既是蒙着面,指不定是有些特殊的癖好,在京城当了这么多年的妈妈,她很清楚这些权贵私下玩得有多花,越是表面正经的,玩起来就越是放纵,好在,不管是娈童玉女还是面首伶人,豆蔻楼统统都有。
明桃额头青筋直跳,刚要开口发作,就听到一旁的卿珩一本正经道:“抱歉了,我们对香气过敏。”
说罢,他便拉着明桃接着往前去了。
明桃甩开他的手,冷冷道:“说得没错,我对香气过敏,尤其是栀子香。”
她的话显然意有所指,卿珩顿了顿,面上却没有任何不愉,反而轻笑一声:“无妨,我下次换个熏香就是。”
待入清波楼,明桃和卿珩差点被来来往往的客人冲散开来,不愧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单一楼便是人声鼎沸。小二忙得晕头转向,根本分不出手来迎他们入座,明桃也不在意,直接大摇大摆地进了二楼的包厢。
卿珩跟着她坐下,咳了两声,想起刚刚在楼下看到的木牌,轻声提醒:“明姑娘,清波楼二楼的包厢最低消费五两银子,你知道吧?”
“?”明桃回忆了下,以她这么多年的经验,一般酒楼的包间低消不过一两,至多二两,金鳞宝典上也没说清波楼要五两银子那么多啊!
转念一想,大家来酒楼都是公费吃喝,什么贵点什么,确实也不会在意低消这种东西。
听了听门外的脚步声,明桃淡定地端起茶杯:“不急,小二还有十五步才到,咱们喝两口茶再溜也来得及。”
“你也尝尝啊,这茶还怪好喝的,应该是——”明桃推了杯茶至卿珩面前,却在介绍名字时顿住了。
她于分辨茶叶一道实在不太精通,只能看出这茶叶宽而绿,形如雀舌,深碧色的茶汤极其喜人,入口甘中带涩,茶香悠长。
卿珩只瞥了一眼,便笑着道:“上好的洞庭君山茶,多谢明姑娘。”
待小二急急从二楼另一端赶来这间包厢想要招待时,房内早已人去房空,惟余桌上两个倒扣的茶杯。
一缕茶香仍飘在空中,他奇怪地自言自语:“刚刚明明看见两个公子来了,怎么不见了?”
此时,他口中的两名公子正在楼下和掌柜掰扯。
“我们买这么多,真的没有什么优惠吗?”明桃据理力争。
掌柜的有些汗颜:“咱们的菜式都是固定的价格,这样吧,公子,食盒我们就送你了,不收你的钱。”
刚刚还很固执的人立刻变了脸:“多谢掌柜的。”
见她砍价已砍得尽兴,卿珩便含笑递过银子。
“四份粉蒸肉,四份八宝肉,四份云林鹅,四份芙蓉豆腐,四份白云片,总共是五十两。”掌柜的接过卿珩手中的元宝,恭敬道,“两位稍待。”
卿珩听完清点,见明桃神色如常,不免有些疑惑:“为什么是四份?”
若加上卿晗,他们应当一共是五人才对。
明桃便数给他听:“郁儒一份,江遥一份,青仪一份,你一份,我不吃,那不就是四份。”
卿珩追问:“明姑娘为何不吃?”
“过几日的大事可不能出岔子,之后总有机会再吃。”明桃丝毫不可惜,又问了卿珩一个问题,“你方才为什么要抢着付?”
卿珩下手太快,她都没来得及递银子,那边掌柜的就已经收下卿珩的钱了。
卿珩微笑:“进金鳞楼后承蒙大家良多照顾,反正有青仪的一份,索性其他人的也一起买了,也没多少钱。”
早在洛南时就知道他不差钱了,明桃倒不会因为吃白食而愧疚,只是有些唏嘘:“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明桃掰着手指与他细细算账:“你想想,粉蒸肉在这里卖八百文,咱们回去给江遥总不能也八百文卖,还得算上一路辛苦费,怎么说也得一千文卖吧。”
“一份粉蒸肉赚二百文,八宝肉再赚二百文,加加都要一两了啊!积少成多你懂吗。”
卿珩听她算得头头是道,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诚恳道:“明姑娘真有经商头脑。”
“一般,一般,”明桃摆手自谦。
卿珩接着问:“不过明姑娘,江公子能掏那么多钱出来吗?我常常听郁儒姑娘催他还钱。”
他曾听阿晗说,郁儒日日跟江遥待在一处,就是因为江遥欠了她二两银子,她说只要江遥一日没还上,她就要一日像鬼一样缠着他。
“谁说的,他钱可多了,就是抠门,”明桃抱臂靠在柜台上,想起前不久洛南望舒节一事,笑着道,“不过,该花的地方他还是不会省的。”
他们一旁的大桌上,几个公子正在赌酒,时不时便爆发出一阵大笑,看着歌舞,听着欢笑,明桃的心情也跟着放松起来,少见地多说了几句:“至于郁儒,江遥是故意不还她钱的。”
“为什么?”卿珩饶有兴致地问。
明桃想了想:“这事情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有次江遥和郁儒比试,赌注便是二两银子。”
卿珩认真听了起来。
“大约十年前吧,郁儒当时出任务犯了点小错,不至于受罚,但也扣了整整一年的银子,江遥不忍心,又知道直接给郁儒银子她不会收,所以就想到了比试的办法。”
明桃接着道:“金鳞卫不许沾染赌酒,楼内唯一合法的赌博只有打架,且必须有旁人在场作证。因涉及到金鳞卫的考评和去留,但凡比试都是极为正式的事,输赢都要记下来。”
“所以江遥来找了你?”卿珩若有所觉。
明桃轻笑一声:“当时师父不在楼中,二师父和三师父素来不多管事,是我负责楼内日训比试等事,虽他那时基本也不和我往来,但他大概觉得,比起师父,我总归要好说话一些。”
“我答应江遥,在我的院子里比试,由我见证,在他故意露破绽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告诉师父。”明桃轻笑了声,“这种故意放水的事情,师父是严令禁止的,师弟师妹们也极其不齿这样的做法,因此只能悄悄进行。”
卿珩颇为惊讶:“方才听你说比试极其重要,江公子在这事上放水,不怕会影响自己吗?”
“偶尔一两次输是没关系的,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明桃轻笑一声,“只要不是任务失败,什么都好说。”
卿珩点点头:“看来外界传言也有所不实。”
明桃也听过一些,确实觉得有些好笑:“不是杀尽同伴才能证明自己武艺卓绝天下第一,人各有长。很多人把金鳞楼和靠钱办事的江湖组织混为一谈,却没想过,江湖杀手杀人有高额赏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然会有彼此间的争斗,但金鳞卫可没有赏金这种东西,吃住都是一样的好,素日例银又都是一样的少,我们不会把同伴当作仇人。”
卿珩笑了一下,的确,会大半夜一起偷溜出来买夜宵的人,怎么会是仇人。他接着问:“既然江公子故意输了,为何又没给钱呢?”
明桃轻笑一声:“原计划是要故意输的,谁料比试到了一半,江遥刚要放水时,我就听到院外有人声,知道有人要来了,于是用眼神示意江遥先退,不要急于在此时露破绽,以免被人发现。”
卿珩猜想,事情多半进行得没有那么顺利。
果然,明桃接着道:“结果江遥不知把我的眼神领会成了什么意思,又或许他也听到了院外的声音,一下紧张,挥着剑就冲了上去,差点划伤郁儒。”
“我猜想,郁儒本来心里也有些猜测,因此打斗的时候其实是收敛着的。但没想到江遥下手这么重,这下郁儒也生气了,什么情面都不管了,一条长鞭杀得江遥毫无还手之力。”
卿珩忍俊不禁:“横竖都是输了,也算达到江公子的目的了。”
“不不不,”明桃摇摇头,“故意输给对方和真的技不如人是有区别的,江遥觉得自己自不量力,很是丢人,大概想到此事我还全知道,就更加觉得丢人,输了之后丢了剑就跑了,那二两银子拖到现在都没给呢。”
明桃至今都还记得他那副样子,少年输了比试,丢了剑便跑,脸红得比剑柄上系的红带子还要红。那红带子随着剑的落地软软垂于石板上,被郁儒轻哼一声捡了起来端详:“不知学了谁,剑上还非要系带子。”
卿珩觉得极其有趣:“或许,只要一直不给,他就一直有机会跟郁儒有交集了。”
“你别瞎说。”明桃奇怪地看了眼他,只觉得这想法实在荒诞。本就是日日一起在楼内的,何必用这种方法。
卿珩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
想到楼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明桃和卿珩回去的路上动作极快。
待回到他们翻出的这片外墙前,明桃盯着光秃秃的高墙开始犯难,不过很快她便想到了方法。
“这样,你踩着我或者我踩着你,先将这些食盒丢过墙,然后到墙沿处等着拉另一个人。”明桃看了眼天色,“速度得快些,这个点正是巡夜盯得最紧的时候。”
卿珩便微微蹲了下来:“好。”
明桃也不扭捏,一手两个食盒轻跳起来,踩在卿珩的肩上,身姿轻盈地跃上了高墙,而后又敏捷地俯下了身,确认四周都没有人之后,明桃将四个食盒轻轻扔了下去。
这一片都是软草地,食盒落在地上只发出了轻轻的闷声,立刻掩映在了灌木之后。
明桃刚想回头拉人,突然一道光自远处闪来,她一惊,立刻翻了个身,只用一只手攀住墙头,整个人挂在了外墙之上。
她盯着卿珩,比了个嘘声的动作,用口型道:“巡查的来了。”
墙沿的砖石十分硌手,但为了隐蔽,明桃不敢将两只手都搭上去,就只用一只手吊撑着全身的重量,极力屏住呼吸。
卿珩也侧耳细听着墙另一边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明桃仍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直到他再未听到任何动静,这才轻声道:“他们走了。”
明桃也的确没再听见任何声音,立即松了口气,两只手攀住墙沿,轻轻一撑,整个人便回到了墙上。她心道,下次再偷溜出来一定要带勾绳。
喘了口气后,明桃探出身子,朝墙外伸出自己两只手臂,眼神亮晶晶地道:“来吧!”
仿佛是把这个当成了极有趣的事,少女的眼神少见地出现了些狡黠。
卿珩心里微微一动,轻轻一跳,四只手相触的一瞬间,一阵极大的力立刻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不料明桃头一次干这件事,用力有些过猛,两人加起来惯性过大,一下没刹住车,齐齐往墙的另一边坠去。
想起上回是卿珩给自己当了垫背的,明桃心道,你来我往,倒也算扯平了。还在半空中,明桃便认命地闭上了眼,只是,就在即将要落地的瞬间,上面的人却突然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臂。
明桃疑惑地睁眼,却见卿珩忽然用力将她一扯,这下,她几乎整个人都被笼在了他怀中。随后,他一脚踢向墙面,借着力重重翻了个身,两人的位置一下翻转过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明桃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蓦然降临,而后,月光被遮了个干净,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个近在迟尺的温热怀抱,以及耳边剧烈的心跳。
栀子香气萦绕鼻尖,再次睁眼时,明桃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
她迅速地从男子身上爬了起来,翻找到了食盒,转身就走。即使落在草地上,卿珩仍然重重闷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后,看着早把自己抛在脑后的少女,他轻轻笑了声,揉了揉肩,跟上了明桃的脚步。
明桃速度极快,对刚刚从高处落下的卿珩来说跟上有些吃力,他脑中仍填满了方才少女半空之中略有些呆滞的神情。
没有了预感到自己要当肉垫时微微拧眉的严肃模样,而是用那双极黑的眼眸呆呆盯着自己。明明只是一瞬间,卿珩却在她眼中看见了天边的圆月,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漫天星河。
真是奇怪,一个人的眼中怎么会装下那么多东西?思及此,卿珩缓缓勾起了唇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