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暮色西沉，远处传来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窝在大黑猫怀中的一只麻团子才动了动身体，抬起头冒出一对尖尖的小耳朵。

“咪……”唐安打了个哈欠，伸懒腰试图坐起身，整个猫后仰倒在草坪上。

四仰八叉躺了一会，盯着头顶叶片间露出的斑驳天空，他仿佛神游天外的魂魄才悠悠然归位，从人世间的梦里清醒过来。

“咪。”现在他是一只猫了。

黑曜侧躺着看他，只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它对第一次做猫的幼崽有很大的包容度。

唐安开始尝试驯服自己的四肢，对于做了十八年正常人的他来说，被其他猫天天叼来叼去还是有点羞耻的，尤其是还要被舔毛……就算知道这是猫之间正常的社交礼仪，他也没办法接受好么！

在草坪上蹒跚学步的小猫浑然不觉不远处身后的墙头上露出了一对尖尖的黄耳朵，旋即尖尖的耳朵们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猫们或坐或趴在墙头，身后垂下一排摇摆的尾巴，一起围观公园角落里正自力更生的小猫咪。

直到唐安自以为已经走得足够顺畅，开始尝试加快步子奔跑，却一不留神被树根绊倒秃噜噜沿着草坪弧度滚了好几圈，才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陌生猫叫声。

浑身草屑的小猫顿时一个激灵，刚掌握的技巧忘了个一干二净，手忙脚乱地再次以一种前爪前爪后爪后爪的乱七八糟步子狂奔到不远处趴着的大黑猫身后。

过了半晌，露出一对警惕的小耳朵。

墙上的群猫更喧嚣了。

唐安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听不懂它们之间在说什么，各种各样的喵喵声入耳也只是大致能分辨出情绪的猫叫，而不是他能理解的语言。

但有的时候语言不通不能阻止理解和沟通，他非常清晰地知道，那群猫在嘲笑他。

新鲜出炉的人教版小猫咪发出了愤怒又窝囊的叫声，“咪咪……”

“喵喵。”黑曜安抚般低头舔舔他的头顶，回头看向墙头，叫了一声，“喵嗷。”

猫群接收到指令，顿时如同下饺子般逐一往下跳，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只硕大的灰黑色毛团子。

先跳下去的群猫回头看它，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喵喵叫声，似是催促。

肥猫岿然不动，只有两只局促原地按压的前爪泄露了它并不镇定的心理活动。

黑曜哼笑一声，“喵。”又胖了。

肥猫头都不敢抬，只委委屈屈“喵”了一声，仍然一动不动。

唐安也跟着伸头看，好一只超级大肥猫。

他前十八年的人生里再没见过这么肥的猫了，肥得让人怀疑到底是什么样的慈善机构在供养才能让它有如此浑厚的资本积累……这个颜色也让人难以置信，他还以为这种体量级别只会出现在橘黄色的品种上，却没想到这是一只黑……他回头看看黑曜。

黑曜莫名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感，它用一只爪子按下了大逆不道小猫咪的窥探，仰头“喵”了一声。

猫群四散让开，露出中间一只花色繁复的长毛猫，它身上的三色花纹斑驳而不花哨，一身光滑的长长毛发，翠绿的眼睛，漂亮得惊人。

长毛三花矜持地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细细叫了一声。

“喵呜……”

墙头大肥猫顿时如同打了鸡血般拔地而起！

它抖着腿毫不犹豫往下一跳，泰山压顶地压垮了墙角的一篷小灌木，惊起落叶灰尘无数。

但只过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大肥猫一瘸一拐钻出绿化带，发挥出难以想象的机动性往长毛三花奔去，一边跑一边发出谄媚的猫叫声。

三花瞥了它一眼，甩甩尾巴，踩着优雅的猫步退回到猫群中。

大肥猫毫不气馁紧追其后，一群猫前呼后拥而来，在黑曜盘踞的草坪上分散开，猫叫声此起彼伏。

唐安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只躲在黑曜背后，露出警惕的眼睛四处观察。

靠近了他才发现原来那只肥猫并不是纯黑色，而看颜色沉积的区域……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黑曜，“咪？”它是暹罗猫？

黑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肥猫正谄媚地围着长毛三花打转，直到三花终于找到个满意的位置躺下，立刻凑上去给它舔理稍微翘起的一撮乱毛。

它也忍不住沉默了。

这么肥，这么厚脸皮的猫，即使是在它的做猫生涯里也是生平仅见的案例。

好半天，黑曜才勉勉强强“喵”道，【不是纯种的。】

【它妈妈是外国的，它爸爸是橘猫。】

唐安莫名大大舒了口气。

原来不是啊……印象里朋友家养的那只骨感纤细的猫才是暹罗该有的样子好么！

三花懒洋洋地躺着，任由肥猫兢兢业业给它打理毛发，等它忙完一侧，很自然地翻了个身露出另一边。

刚吐完嘴里浮毛的肥猫见状，立刻又凑了上去。

唐安看得一时沉默。

无论按人还是猫的审美观，他都觉得那只漂亮的长毛三花可能需要一些法律援助……活脱脱一个又肥又丑的猥琐猫在骚扰大美猫。

“咪？”它不讨厌它吗？

“喵喵。”不讨厌，翡翠很喜欢罐头。

黑曜回答完了小猫的问题便继续低头给他舔毛，一边舔一边嫌弃地呸呸呸。

小猫崽子走不稳路，一步三滚，身上脏得让猫看不下去。

唐安被舔得东倒西歪，一双蓝眼睛仍然紧盯着不远处的两只猫。

翡翠大概是三花的名字……肥猫叫罐头？翡翠喜欢罐头？

他想不通，但当事猫在眼前，也不好继续追问。

他听不懂它们的喵喵叫，但它们可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有礼貌的唐大少爷做不出当面蛐蛐的坏事，索性暗自记下，准备晚点再问。

嗯，他偷偷蛐蛐。

公园的小角落里猫叫声此起彼伏，黑曜时不时懒懒回应几声。

唐安听不懂，干脆不再关注猫咪会议，而是坐直身体看向远处人来人往的公园绿道上，来往的人影把夕阳切得影影绰绰，水面波光粼粼倒映整轮红日。

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一次夕阳了，眼下竭力回忆，十八年的人生也仿佛模糊不清，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看不清。

依稀记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夕阳，还是他在一处海边的私立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大约好几年前……

少年人清瘦纤细的身影笔挺，坐在轮椅上遥遥眺望远处的夕阳与潮汐起伏的海面，护工被打发开站在不远处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算闭上眼，夕阳的金红光辉也会透过眼帘落入视野中，海浪声起起伏伏。

世界迎面而来，拥抱他，却从他记忆开始起就给他安排了最残忍的结局。

一边残酷，一边却又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唐安并不是不懂知足的人，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便已经超过了世界上99.99％的人，他很感激，如果不是这样的家底和财力支撑，他这样的孩子大概早在出生后就被丢弃在某处垃圾桶或者路边，再或者孤儿院门口。

就算侥幸遇上同样愿意为他倾尽家财的父母，他这样的存在也只会拖垮一个原本算得上幸福的小家庭，自幼起记忆里的父母便总是疲惫又悲痛。

但总还是觉得不甘心的吧？

我会一直当一只猫吗？还是说这是一场梦？

“喵，喵喵喵。”黑曜低头看趴在草坪上的小奶猫，肯定地给出自己的答复。

你在说什么？你当然是一只小猫，需要很多很多时间长大的小猫。

唐安一怔，抬头看它，被白金色的缎带挡住视线，只看见夕阳透过蓝色宝石折射下的绚丽光彩。

四下围绕的猫群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墙头上的长毛三花翡翠正低头喵喵叫着，墙角的肥暹罗罐头则玩命地一蹦一跳，浑身的肉跟着动作一抖一抖。

猫们还带走了那一袋中午打包的虾，眼下草坪上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只猫面面相觑。

黑曜看着墙角忙碌的两只猫，不紧不慢给新生的小猫讲解属于它们的规则。

“喵喵。”你可以永远做一只健康快乐的小猫。

“喵。”你有漫长的时间去学习和长大。

“喵喵，喵。”你要爱你的子民，成为合格的灵守。

“喵喵……喵喵。”你要庇护善良的生灵，让他们所行有报。

你要惩罚作恶的生灵，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失去。

你有145年成长和观察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和无尽的时间去爱它们。

这是我们的职责，是交换时间的代价。

黑曜伏低身体与幼猫四目相对，缓慢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喵。”

这是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

唐安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翠绿眼眸，不期然想起某年拍卖会上见到的一颗祖母绿原石。

纯净无瑕，犹如森林女神的恩赐——拍卖师这样介绍它。

名字叫做黑曜的黑猫，拥有比森林恩赐更纯净的绿色眼瞳，里面正倒映出小猫懵懂的蓝眼。

这是……我的选择？

唐安茫然，只是不受控制地移开了视线不去与它对视，而看向远处的绿道，人群依旧来来往往，湖面上有许多飞鸟低空飞行掠食。

更远的天边深蓝压境，黑夜即将到来。

我……原来深爱这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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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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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翡翠与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