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天刚蒙蒙亮,一艘银白色小型飞行器跌跌撞撞闯进了清晨的薄雾里,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行进两排大楼中间狭窄的过道。
缝隙之下,错综复杂的电线将本就小得可怜的天空分割成破碎的几片,常年不散的阴云凝聚其上,唯独雨下不那么怜悯。
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穿着肥大的雨鞋,手中吃力地拽拖着个大包,一脚深一脚浅地蹚过积水坑。
他并不是这片区域的居民,瘦得像是骨头上裹了一层灰败的纸皮,在雨中摇摇摆摆,瞧上去还没有手里那一袋鸡零狗碎来得分量沉。
不过他对这片街区——如果这个巷子也能称得上街区的话——显得很了如指掌,娴熟地踢翻电线杆旁边的垃圾桶,想要赶在焚烧车或者其他拾荒者之前,在里边找出一点可以卖钱的小玩意,
坏掉的电子宠物,几块铁皮架子,运气好的话还能翻出来点懒得送去维修的仿生机械,足够他在黑市上换一笔不小的数目。
正想着,一节藕似的腕子便从污水直流地垃圾里被刨出来,指尖上还涂着大红的甲油,看起来有些阴气森森。
这个仿生人被涂装得很白,这会儿更是白得吓人,像是一缕飘在水面的雾气,风一吹,就要逃到天边去。
他却顿时感到一阵欣喜,觉得未来一周的口粮都有了着落,连忙把袋子一放,手脚并用地想要把这个仿生人给拽出来。
不过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对于仿生人,她有些过于沉重,像是一口被水泡了的面粉袋,任由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把她从垃圾堆里拔出来。
少年气喘吁吁地松开手,好几天未饱餐的肚子咕咕直叫,他咬着牙,不愿意让后来者把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抢去,只能先将掩盖在仿生人身上的垃圾清理下去,试图减轻一些重量。
可一种不妙的预感却在他心头慢慢涌起,手下皮肤的触感并不柔软,更像是僵直已久,变成一团气血凝结冰冷残酷的叹息。
现在仿生技术已经可以模拟得这么像了吗?
他皱起眉头,翻开女人的耳后,想要看看这是哪个型号——
一阵急促的风声刮过,凄厉的惨叫撕碎天边的宁静,咒骂声伴随着推开门窗吱扭扭让人牙酸的声音倾倒下来,却不知被什么砍去后半截,戛然而止。
污水蜿蜒进堵塞的下水道,深红色的血和它一齐翻涌着,活物般张牙舞爪,成为这片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
*
HIB四楼走廊,冷气开得凉飕飕,一进一出像是进了大冰窖,毫不吝啬地榨干那台控温系统的余热,意欲要给周局屋子里的报废物件做个伴儿。
联邦审批材料递得慢,来回经审也要给剥层皮,封瑾被周则年耳提面命训了一顿,勒令他搬个小凳往门口来看门写反思——在这个科技发达点根儿香烟打火机都五花八门的年代,调查局依旧沿用古老而优秀的传统,一沓儿信纸,一根儿老古董水笔,拿腕子一笔一划地手写。
往来路过四楼的干员不算少,都伸着脖子瞧他一眼,口口相传昨天他的丰功伟绩。古有贤者舍身炸碉堡,现有封瑾扛炮轰铁门,怎么说也得列入年度先进,死而后已。
不过倒也有可怜他的,辩白几句,又看一眼他身后周则年破烂似的办公室,脸上浮现出一丝努力憋回去的笑意。
唉,哪有什么比顶头上司触霉头更让人揪心的事儿呢?
封瑾急忙撵人,轰了大鬼轰小鬼,扭头却看见冷面瘟神站他身后,两手揣兜,照例不说话。
他讪讪摸了摸鼻尖,叫人:“齐医生,你找周局?”
齐宣摇头,把怀里一沓文件塞给他:“帮我送联邦大楼B栋23号会议厅,”她在口罩后边咳嗽了两声,像是被呛了嗓子,“跟周则年就说公干,给你算绩效里。”
封瑾一点就透,却不知道齐宣哪里来的好心救他于水火,忙不迭跑得不见人影。
这时,连廊拐角探出个绑着低马尾的脑袋,见封瑾一溜烟地跑没了,才走出来,笑着打招呼:“宣姐,在这儿那。”
此声一出,齐宣便是闭着眼也知道是陆乘风那个狗崽子,将鼻梁上的口罩捏紧了,转过身,问道:“你昨天晚上怎么了,出了毛病及时修。”
她掀着单薄的眼皮扫视了陆乘风一眼,冷冰冰尖锐得要在人脸上剜下来一层皮,陆乘风叫她看得不由得又把垮着的脊梁抻直了,像个受训的新兵蛋子,只有嘴跑在脑子前面:
“这事儿我正想说来着,”
陆乘风往前走了两步,和齐宣一同站在焦黑地大门前,窗外晨光被墙壁挡了一半,没能照在他身上,只在齐宣身旁擦出去,像一条蟒蛇拖在长廊里的尾巴。
“昨天晚上出现了一些不太可控的因素,关于那只蝴蝶的分化能力,情况有些复杂,所以我想抚育院那边还是我来联系。”
“怎么,抑制环失效了?”
陆乘风心中苦笑,要是抑制环失效那还算好的,现在他可是一条腿上了贼船——还是自己心甘情愿上去的。
应揽舟的交易很简单,保护自己不被抚育院审查,便告诉陆乘风面具人的线索。
他已经穿透精神网络,黑入记忆枢纽,丝毫没有给陆乘风反驳的选项。
又或者是他曾失去过同等重要的东西,无法挽回,潜意识强迫着他去寻求一个慰藉,那夜陆乘风的呢喃,在他心中垦荒生根,拱出一支细小的嫩芽。
即便他搜寻所有记忆也分不出一支甘露,也咬着牙在大荒天里用血浇灌。
而事情也并未出他所料。
齐宣没有说话,她看着陆乘风,眼神有一瞬松动,她不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来打量眼前这个青年,反而像是在沉思,只是静静地瞧着。
不过很快,她便转过身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随便你。”
听到答复,陆乘风脸上佯装出的一点笑意便随着齐宣离去的背影渐渐散去,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安起来。
他走下楼,办公厅里弥漫着一股早餐营养剂惯有的甜腥气,和香油味儿的速溶咖啡混合在一起,烘托出搜查科自成一脉半死不活地朝气。
八点十四分,他那群踩点上班的小队员儿估计还塞在路上。
应揽舟霸占这一个转椅,很没眼力见儿地在嘬营养剂,抑制颈环上紧扣着条泛着蓝光的锁链,另一端则被一只长尾巴的花豹兽人锁在办公桌上。
花豹的制服被紧实的肌肉撑得紧绷,看起来极具危险性和爆发力。裤腿和袖子却在他修长的四肢下,变得有些像儿童套餐里加价不加量的小汉堡,始终短了那么一截。
他一手端着光屏,目不斜视地拿起那杯香油味咖啡,灌中药一样咕咚咚皱着眉头喝下去,抿了抿舌尖,顿觉一肚子苦水儿。
陆乘风跟他打了声招呼,示意自己来领人。花豹回过头,眼底下耷拉着两个黑眼圈,满脸被已经风霜里饱经摧残的疲倦,无精打采叫了声陆队。
“刚才六区往咱这里转交了个案子,之前失踪案里消失的一个人类,今天被发现死在了花枝街旁边的垃圾桶里,他们怀疑和变异种有关系,让咱们过去看一眼。”
陆乘风借势往前探了探身子,光屏上大量现场照片和数据正在被传送过来,机械蛇从他衣兜里爬出来,很不友好地先跟一边叼着营养剂的应揽舟龇牙。
一个光圈毫不犹豫地砸在它脑袋上。
“走吧,”
陆乘风直起身,被强迫着接收了那个光环里内涵的信号。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那半边脑子,已经是应揽舟出入自由之地。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应揽舟,顺着要求继续道:“带着他。”
说完了,把绑在桌子上的锁链解开,在花豹有些迟疑的目光下起身开车去了。
这个点正是通勤堵车高发期,HIB那惹眼又骚包的红色飞行器拉着鸣笛,一路在空中航道上猪突狗进,不多时便赶到了花枝街。
还没等他们下车,两艘腰间悬着联邦标识的飞行器便噌地一下贴着车窗飞过去,显摆性能般迅速疾驰而过,陆乘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脚下也没松,直接朝着六区警局的车屁股后边一钻,很不道德地堵死了出车口。
“不是变异种的事吗,联邦的人来干什么。”
陆乘风没好气儿地从飞行器上下来,案发现场已经拉上了反光条,六区稀稀拉拉的警员各站一个角,很没什么威慑力。
负责现场勘测的是一个姓孙的老警员,两颊干瘦,颧骨高耸,腮帮子凹陷得像大裂谷,一只机械眼不太受控制地颤动,废了费了好才定在陆乘风身上,嘴一咧,殷勤地从反光条里钻出来,一把抓住了陆乘风的手。
“哎哟,陆大搜查官,调查局怎么派您来了,这也不是什么恶性案件,就是来确认一下,用不着大费周章。”
陆乘风对这类场面话倒是很习惯,敷衍地回应了,应揽舟却突然从身后蹿了出来,脖子上的蓝光锁链拖泥带水地从老孙脚面上蹚过去,掀开反光条就钻进了现场。
老孙的机械眼很不地道和他的眼眶子打架,差点跳出去把应揽舟给拉住,陆乘风拦住他,睁眼说瞎话:“借调的人,不归咱管。”
老孙指指早没影的联邦飞行器:“那边的?”
没等陆乘风气定神闲地把锅甩过去,一个微弱的光圈便正中他眉心,精神网络短暂共频,应揽舟那死了人的腔调便清晰地传输进他的脑子。
“来。”
信号断频,直到陆乘风走到垃圾堆旁边,下半句才随着眼前的画面传到脑海,应揽舟毫不介意地蹲坐在垃圾堆里的烂箱子上,拽起女人的右手。一个扭成“8”字形的标记,宛若隆起的肉瘤般长在女人手腕上,不知道谁记号笔涂上去的两小圆点,雨水一冲,已经有些模糊。
“ο?ροβ?ρο?”
“什么?”
陆乘风没听明白。
应揽舟伸出手指,缓慢地沿着圆点的位置起笔,画出一个无限循环的乌洛波洛斯之环。
“食尾者,或者说selt-devourer,自我吞食者。”
他向来平静的脸上难得有些疑惑,触角纠结地缠绕在一起,确认般伸出手,将女人凌乱的长发拨开,露出苍白失血的脸颊:
“那天我在面具之后,看见的就是这张脸。”
不是很久远的记忆,出错概率不大。
而且有证物,可以佐证。
应揽舟的触角搜寻般在空气中晃了两下,最后探向陆乘风。
“是谁发现的,我想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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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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