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怔了怔,眉头紧蹙又随即松开,转身忙招呼老孙喊人。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个小孩屁颠颠往这边跑,年龄不大,张嘴倒是先把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喊得很亲,论谁也不太好再板着脸。
只有应揽舟是个二五眼,话也不说,伸手薅过小孩的手腕子——那两根瘦骨嶙峋的腕子在他手心里搓扁揉圆,连脏兮兮的袖子都给撸起来。一副仇大苦深,吓得小孩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陆乘风见他的触角都快贴到人脑门上了,连忙一把给他拉开,压低嗓子:“别惹事,你要是对普通公民动用异能,我就得去联邦监狱捞你。”
应揽舟没反应,我行我素地将手一撒,好像很不情愿一般把触角撤回来,勉强开口说话:“你要捡她?”
他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难为人家还能听明白,小孩点点头,紧接着又连忙否认:“不是见捡她,我以为她是个仿生人,捡回去拆开零件,可以卖钱的。”
小孩很热心地将他的业务范畴仔细讲解了一遍,地下产业链一应俱全,最后郑重强调,他不是凶手,没有杀人。
应揽舟甩甩触角,蠢蠢欲动。
“没说你杀人,”
陆乘风可算受不了应揽舟的状态,伸长手勾着他脖子上的蓝光锁链把人拽回来,挡在身后。机械蛇闻讯而动,轻微一声细响过后,打开了录像模式。
“我们来就是确认情况,你别紧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叫S。”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有些过于随便,S解释道:“我们孤儿院都这么叫,ABCDEF,方便好养活。”
陆乘风对这个没兴趣,反倒是应揽舟开口抢白:“你都知道什么。”
机械蛇一愣,尾巴甩得噼啪作响。
“我就是翻垃圾桶找到她的,找到就报警了。”
S搔搔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哦对,她手腕上的图案我见过,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吉祥街区,那边有家画廊,外边挂的牌子就扭成这样。”
说着,他便很夸张地在拿指头在空气中画了个8字,还压低嗓子,搞得很神秘:“听说啊,那家画廊里有个吃人的变异——”
S的目光扫过应揽舟蠢蠢欲动的触角,嘴里舌头临风转弯:“呃…怪兽,听说失踪好几个参观者了。”
这事儿倒是不假,HIB前段时间一直接收到各区的失踪案调查报告,但是因为不能落实是变异种所为,没法在局里立档。每次都只能再往联邦递——就联邦那龟爬的审理速度,还不如让下边自己当普通事件办理来得快。
“头儿,”
花豹抱着光屏跑过来,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刚才和六区对接了资料库,面容识别结果出来了,你看一下。”
陆乘风大致在屏幕上看了几眼,却发现这位安荷女士体内植入的定位系统在四周前已经停止了运作,最后显示的位置,是在一家卖生煎包的小摊门口。
而生煎的定位地址,正是吉祥街区1-2-5号铺。
吉祥街虽然叫吉祥街,却与吉祥这个字眼儿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和十三个区域里不胜枚举的幸福街,和平路一样,空占个怪热闹的名头,实则还是条又窄又挤的商住混合街。
第六区经济不景气,倒是舍得修路,把街上挖得像月球表面,三步一个陨石坑,十步一座环形山——碍于面子,他们对外宣称路况复杂,维修困难,而实际上困难的只有第六区的票子,连给仿生劳工们上润滑油的钱都轮番递减。
应揽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摊煎锅里热气腾腾的煎包,触角在蒸汽里摇来摆去,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陆乘风眨眨眼。
陆乘风觉得自己肯定是被这家伙闯进脑子的次数多了,居然能通过这样冰冷无情的一眼看出来端倪:“你不是吃花吗?”
应揽舟认真思考了一下:“饿了什么都吃。”
“……”
店老板站在煎锅后,粉色机械臂像是根和他庞大身姿不太协调地生鸡爪,随着他打包的姿态不断咔咔作响。粉色涂装一侧用白颜料喷绘了一串繁体字,写着科尔科技公司。
那家到处投放全息广告的公司。
陆乘风接过一盒生煎,顺水推舟和老板攀谈,老板的目光从他头发丝扫到挂着胸牌的制服,表情肌僵硬地耸起,两团油润的红晕挂在他的脸蛋上,露出一排闪亮的钢牙。
这样的美容技术,很难说可以给医疗技术发达的十二区招揽客人。
“里边是有家卖画的,”老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挺长时间没开门了,听说老板脑子不太正常,还是个变异种。”
说到这个词,老板像是吃了苍蝇般啧了一声,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他在嘴里嘟囔了个古怪的词,看了一眼应揽舟脖子里的抑制皮环,便不再说话。
应揽舟冷漠地往嘴里塞了个生煎,用力一咬,咯吱咯吱作响。
陆乘风连忙伸手,在他爆起伤人之前连推带拽把人拖走,应揽舟嘴里鼓鼓囊囊,很费力地捋直舌头:
“他骂人。”
陆乘风把他扔进副驾驶,“消停点,你有家属探监吗你?”
可他这回却没等到应揽舟的反驳,那只蝴蝶垂着脑袋,一口一口地嚼生煎,手指在牛皮袋里掏得油哄哄的,很不客气地在座椅上抹一把,留下四个并排的油指印。
陆乘风咬咬牙,一脚油门踩到底,一阵风似的窜到街尾。
画廊敞着门,看起来没有一点活气儿,只顾着张开大嘴,将所有光线吞进肚里。一扇纸糊得破屏风仰面朝天,横躺在画廊门口,恨不得把过路人都绊个四脚朝天。
另一个锈迹斑斑地机器人站在门口,顶着个京戏大红花旗头,两个粗长的红穗子垂在肩膀上,左边儿仅存地三根机械手指攥帕子,右边臂弯里抱喜神,不伦不类地在自己显示屏上贴了两条片子,薛平贵见了都要先杀之而后快。
陆乘风抬起头,再三确认了画廊的牌子不是什么怀旧鬼屋梨园风韵,那根歪七扭八的乌洛波洛斯之环悬在房梁上,时不时跟随着就要跳闸地线路扭上一会儿,便灯枯油尽般歇了业。
而“代战公主”却吊着一只散发着绿色幽光的大眼珠子盯上了他,踉跄上前两步,电子音刺耳又聒噪:
“欢迎——光临——”
紧接着,屋内骤然刮起一阵风,在刺啦刺啦的声音之中,两盏不成气候的悬浮灯照亮了门廊,似乎在邀请他们的入内。
应揽舟嚼着生煎,蓝光锁链拖拖拉拉跟在他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他好奇地往画廊里张望,还没走两步,被陆乘风一脚踩住。
“别乱动。”
陆乘风调动战地扫描仪,脑内芯片连入终端系统,扫描仪从飞行器顶棚腾空而起,绕着他兜了个小圈,紧接着飞进那扇空洞洞的门后。
他们目前还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变异种的编号和分化异能,太过贸然地进去,怕是也要和那些个失踪的人落得同样的下场。
战地扫描仪在不废话扯皮的时候还是相当靠谱的,前端搭载的红外摄像头一寸一寸扫视着画廊内部构造,将画面直接传输到陆乘风视觉中心。
应揽舟探着触角端详了一阵儿搜查官右耳后的脑机接口,毫不犹豫往人脑门上砸了个光圈。
霎时间,精神网络展开,视觉共享,应揽舟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瞬凝固——
与画廊外稍显诡异的中式“迎宾”不太一样,屋内的陈列更像是哪个倒霉催的设计师接了单没钱结尾款匆匆竣工的活。
巨大的蜡烛吊灯沉甸甸地缀在本就不高的天花板上,使得整个空间更加逼仄压抑,扫描仪慢慢向前推进,数以万计的肖像画和面具悬挂在狭窄的空间之中,铺满墙壁的每一处缝隙。随着每一次地视角转动,画中地瞳孔如影随形步步紧随,冷不丁地便和人对上视线,烛光轻晃,一片昏暗下,恍惚间便能看见零星几张阴气沉沉的人脸,裂开殷红的嘴唇,笑得瘆人。
“mascara。”
“睫毛膏?”
“是神明。”应揽舟的精神网见缝插针,将这个拉丁语的翻译强行灌输进了陆乘风的词语库,还没等人反应,他们眼前的画面突然天旋地转——扫描仪似乎是撞到了那盏吊灯,丁零当啷烛台碰撞的声音幽幽在整个画廊里拨开涟漪,带动着空间都如同一块被随意拉扯的橡皮糖,不断扭曲重塑。
尖锐的冷笑像是撕破时空的阻碍,如一双无形的手般绞紧所有人的痛觉神经,陆乘风尝试断开和战地扫描仪的连接,鼓胀的疼痛却从太阳穴毫无预警地袭来,一串刺啦啦的火花扫描仪前端窜出,牵制着脑内芯片。
应揽舟展开的精神网也无法抽身,抑制皮环有条不紊地发挥功效,蓝光闪过,几乎要勒得他喘不上气。
潮湿的雾气却突然开始蔓延,一条湿滑地蛇般慢慢缠紧赤/裸的脚腕,陆乘风一愣,顿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在画廊外面。
可他也没来得及细想,脚下便骤然收紧,猛地一拽,旋即将他卷进另一片深渊。
咸湿的海水在倒灌进鼻腔,顺着呼吸道流入喉管,刺激着其中脆弱而敏感的神经。窒息感与干涩的腥甜随之而来,仿佛他早就机械化地肺部底端又拱出一捧弱小的肺泡,在挤压下将最后一口氧气榨干。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和黑暗。
陆乘风模糊地感知到自己尚在浮沉的肉/体,被浪花托起,摔下,一阵夺目的蓝光闪过,他似乎被什么拽了一把,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睁开眼,他便已身在一间明亮的展馆之内,四周散发着松针厚实干燥的香气,应揽舟背对着他,衣服后背被撑烂,留下两处裂痕。他转过身来,将越缩越紧的皮环扯了扯,陆乘风皱了皱眉,撑起发麻的上半身,让他过来。
那蝴蝶还算听话,只见陆乘风抬手放出机械蛇,一口咬断抑制皮环。应揽舟干净利落地拔出脖子里的滞留针,嫌恶般扔了很远。
他弯了弯触角,搔了搔发丝:
“为什么解开,”
陆乘风看了会儿他脖子里被那一小片红肿,别过视线:“里边有定位,暴力破坏直接连入HIB警报系统,局里就知道我们出事儿了。”
应揽舟眨了眨眼,不疑有他。
他站起身,四下观望,岔开话题般道:“这就是你说的神明?”
应揽舟和他并肩而立,一尊巨像赫然矗立在展厅正中央,硕大的鲜红色面具挂在他脸上,瞳孔位置漆黑一片。
“欢迎来到死老鼠舞会,”沉重的机械音从两人头顶响起,这时他们才发现,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戴面具的人类和变异种,三五成群,无一例外地望着巨像的瞳孔,像是被吸引一般。
*“mascara,神灵,或者是幽灵,也可以追溯到阿拉伯语中‘mashara’一词,意为伪造或改变形态。”
应揽舟从身旁一个虚拟AI手中接过一副蝴蝶面具,端详了一番:“我是大蓝闪蝶,不是尖翅蓝闪蝶,很像,但不是,你看错了。”
陆乘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红色面具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咧开嘴唇,声音低沉,却让人浑身冷得起鸡皮疙瘩:
“The party bega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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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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