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洛果然被停职了。
事实上,她不仅被停职了,还因严重违反国党纪律和妨碍军统执行公务两条罪名,被警署强制拘留了十日,景沅上下打点着关系,好不容易才在第三天把自己这个宝贝妹妹给捞出来。
其实她那一枪并没有打到苦菊,毛人凤好歹是军人出身,眼疾手快的夺下了她手中的枪,而那枪子不幸打中了负责审讯的一个特务的腿上,也算是替苦菊出了口气,可也把她自己,直接出到警署去了。
她从警署牢房中出来时,等在监狱门外接她的,并不是景沅,也不是周寐,而是载着朵朵的潘家侍从阿彪,而戏子白似乎听到了风声,也跟着一块过来了,还在陪朵朵一起玩着踢腿游戏。
从远处看,戏子白还像以往那样笑眯眯的,她的心是真大,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些什么,景洛远远看着,突然觉得好想哭。
“小洛!”见她出来,戏子白一溜小跑过来,给她又捶胳膊又揉腿“哎呀,公主大人辛苦了,小的给你放松放松”
就算有人照拂着,监狱里的苦哪是她这个千金大小姐受过的,景洛既狼狈又憔悴,和往日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戏子白看在眼里,自然是使出全身解数来哄她开心。
“小白子,你什么时候也伺候伺候我!”一旁的朵朵见到景洛,顿时开心极了,她冲过来,圈住景洛的腰,一边关心着她的身体,一边习惯性的同戏子白没大没小。
“朵朵,不许总欺负你小白姨!”景洛点了下朵朵的额头。
“唔”朵朵转了转眼珠。
“没事的~”戏子白揉了揉朵朵格外蓬松的卷发,宠溺道。
“你就惯她吧,那天她一开口,直接叫她爷爷小潘子,把我们老爷子气的,手都给她打肿了”景洛无奈,随口问道“我嫂子呢?”
“...今天是菊儿的葬礼,她去忙了,你哥腿脚又不好,先去潘家等你了”戏子白停顿了下,轻声开口。
她没能直接帮苦菊结束痛苦,可苦菊连第三天也没能撑过,军统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景洛用力捏住戏子白的手心,有些欲言又止“...小白”
“嗯?”戏子白低着头,可见她心里也不好受。
“你别管我了,去看看我嫂子吧,啊”
“我见不得她那样”戏子白神思恍惚,喃喃道。
其实她去过了,周寐无惧他人的目光,直接将假寐做成了苦菊的灵堂,当初新假寐开业时,那连成一条街的花篮有多气派,如今席地铺开的黄白菊花,就有多凄凉。
苦菊的遗像就摆在假寐的柜台上,而周寐就像塑雕像般,站在那遗像前,不哭,也不说话,李伯书说,人死时,总要有人为她哭,那样才算没白活,苦菊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爱人和孩子,皆无着落,连个为她哭的人都没有,未免太过孤独。
人到中年的阿旺听罢,蹲在假寐门口,顶着快要掉光的头发,嚎啕大哭,边哭边念叨:小东家,你慢走,生时受的苦,来世快活过。
戏子白受不了那场面,她都不知该怎样安慰周寐了,而且她心里明白,事出有因,周寐也不会言明一切,只会把苦压在心里,她倒不如,留她清静,少惹她烦心。
“你去,你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景洛闻言落泪,使劲将戏子白往一旁推“你去,你去啊!”
戏子白被推的有点懵,她站在原地,目送潘家的轿车,直至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戏子白轻叹一声,寻着山路,向洪崖门的方向去了,走着走着,好好的天又开始落雨,这细雨,就同几年前假寐开业那天一样,有些扎人,她一手遮着头顶,不禁加快了脚步,可她没走几步,就被几个便衣拦下了。
戏子白放下手,她在雨中眯着眼,轻笑了出来。
“几位大爷,能不能,先让我去道个别,放心,我不跑”她用戏者的标准姿态,向面前几人,作揖行礼。
当老曾来找她时,她便知道有这一天,李伯书早已将简容和诗诗转移到宜宾的中央根据地进行专门保护,最近家门口又出现了些可疑的人,好像总在盯着她看,她也知道,她怕是逃不过这一劫。
假寐里的周寐,已不知在苦菊的像前站了多久,她上前几步,用有些僵硬的手,抚摸着相框里那年轻的笑脸,那是苦菊十七岁那年在相馆里照的,她今年,才二十四岁。
想起苦菊那遍体鳞伤的尸身,周寐的脑子都要炸掉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为她心甘情愿赴死,而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相框像黑白电影的屏幕一样,慢慢闪动着一些画面,阴冷的冬日,一个因没有背下台词而在戏园院外靠墙罚站的少女,正用指甲抠着手心的冻疮,一台承载着金钱和权力的老爷车,在她面前缓缓驶过,那少女呆呆的看着车里的女人,那女人的妆很浓,鼻子好高,她抽烟的样子看起来都那么高贵,这可能是自己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生活吧,少女看了看身上的破烂棉衣,不自觉的往墙角缩了缩,她觉自己和车比起来,都是脏的。
可车子在经过她不远后,停下了,那个好看的女人走下车,走到自己面前,苦菊不禁一脸茫然。
咯吱一声,门响打断了周寐的回忆,她回眸,见白鸢顶着一头半湿的短发,走了进来。
“下雨了”白鸢抹了下额前的刘海,将腋下的油纸袋打开,将热腾腾的蒸饺,摆在苦菊的灵台前,周寐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空洞了许久的眸光,终是透出了几分柔软。
“你一会出去,多穿点啊”将灵台整理好,戏子白回身,直视周寐的眼眸。
“晚上有戏吗”一天没怎么说话,周寐的声音,哑的吓人。
“有”
曾经戏子白以为她不会再想不开了,也不会再不舍,如今看来,还是错了,她就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啊。
“我去看”
“好”
曾经周寐最讨厌的就是不知亡国恨犹唱□□花的戏子,可她却默默坐在台下,捧了戏子白近十年的场,听了她上百出戏,也未曾说腻。
“你们几个是做啥子的哟,今天不开张!”阿旺十分激动,在门外飚着川音。
“让开!”
门被撞开,几个特务大步流星的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头目对戏子白道“白老板,差不多了吧?”
周寐的眼中闪现惊惶。
“好了好了,别碰我哈,我会走”戏子白嫌弃的翻了个白眼。
“你们,你们凭什么抓她?”周寐本就心力交瘁,此时已是脸色惨白。
“景太太,您的钱还不知被这两个女人弄到哪去了,您啊,还是拎清楚自己吧,带走!”特务头子大手一挥,几个人直接擒住了戏子白的臂膀。
“都说了别碰我,我又不会跑,哎呀!”戏子白十分无奈。
“你最好别耍花样!”
“小白...”周寐不知所措,她上前几步,想拉住她,可戏子白已经被几个人连拖带拽的拉上了车,周寐追出来,她用手去拉住车窗,却被车走时那股力量扯倒在地上。
往来行人纷纷侧目,阿旺吓坏了,赶紧去扶地上的周寐“东家,你没事吧你!”
“姓白的!你给我活下去!你命那么硬,我求求你活下去!你听到没有!!姓白的!!”
她对着汽车,凄声吼道。
车子顺着山路盘旋着,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戏子白本就晕车,她难受的很,可脑里却一直回荡着周寐刚才喊出的那句话,她途中换过一辆车,一阵折腾后,终于在天刚摸黑时,到达了白公馆的大门外。
戏子白走下车,看着面前的建筑,突然觉得这儿有些眼熟,是啊,这个地方她来过,这里曾经叫香山别墅,是一个军阀的故居,当年戴笠为了让她为军统办事,还放豪言说要将这送给自己。
被押进黑压压的审讯室中,戏子白乖乖坐在板凳上,她环视了下四处脏乱的环境,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胡乱堆放着,头顶那个暗黄色灯泡似乎有和没有都无区别,她不禁暗暗叫苦。
这他妈的太吓人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戏子白抬头,见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哟,戴局~”戏子白笑着打起了招呼。
“真遗憾,小白”戴笠脱下手套,他的皮鞋永远干干净净,闪着光泽“虽然没能共事,可我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和你见面”
“别这么客气,一会戴局不知道要对我干什么呢~”戴笠行踪神鬼莫测,模样更是令人胆寒,戏子白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真是可惜了...”戴笠叹息着“按道理来说,你也不缺钱吧,怎么会干这种糊涂事呢”
“谁说我不缺钱?”戏子白一脸势利相“我前夫怎么也算个大官吧,他死了,没人养我,我拿什么打牌,那什么买化妆品,那什么买新衣裳~”
“这么说来,你这么爱钱,自然也惜命了,那群G党,值得你冒险替他们卖命吗”
“哈哈哈,值不值得自然我说了算”
“你一个唱戏的,没有这么大抱负,也不懂什么党派之争吧,你是不是在做替死鬼,你的上级是谁?”
“噗”戏子白轻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看不起我们唱戏的,对啊,我没那么大抱负,却有情怀当替死鬼,你们的逻辑啊,真奇怪~”
“局长”见戏子白明摆着不会配合了,在外等候的徐远举走进来“把她交给我,我让她吐个干净”
戴笠拾起桌上的手套,冷冷扫了戏子白一眼,离开了审讯室。
“白老板,久仰大名”徐远举十分兴奋,缓缓走近了戏子白,捏住了她的下巴。
“别给老子动手动脚的!”戏子白厌恶的想挣脱开,可男人的气力,终不是她能对抗的。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不说,就不止是动手动脚的事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你的上级”徐远举一脸狰狞“是不是周董事长?”
“上级,我没有上级,你们听说过老鹰吗,你们不是一直在找老鹰吗,我就是老鹰!”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她初学文章时,才明白自己名字的这个鸢字,是什么意思,便给自己起了这个代号,也常将消息放出去,帮助周寐支持G党的工作。
“老鹰?”徐远举有些吃惊。
“对啊,老鹰,还记不记得景小姐婚礼上袭击戴笠的那场暗杀,我就是当时的线人,还有玉山公馆那次,死了十几个军官,也是我,哎,你们真够笨的,这么多年才逮住我”
“其他的还好说,你杀你自己的丈夫,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你不知道他和高司令是什么关系吗,全重庆都知道好吧!”戏子白无所谓的道“我忘了和你说,我这个人,不仅贪钱,还好色,有他管着我,我浑身不舒坦!”
话音刚落,咣的一声,冰冷的铁棍狠狠敲在她头上,白鸢被打懵了,她心想着,终于开始了吗。
她身后的人还要再打,徐远举拦住他“等等,她是个女的,这样打下去很快就死了,换鞭子和辣椒水”
当火辣的痛感劈头盖脸的砸过来,白鸢咬着牙,别人一直打,她反而一直笑,她昏过去几次,都被冷水泼醒了,徐远举的耐性渐渐被耗干了,他揪着白鸢的头发,恶狠狠的道“你说吧,我知道,你就是想袒护那个女的,是不是,你跟了她这么多年,我们早都查清了,你对她有情有义,所以才保护她,是不是??”
“呵呵,呵呵呵”白鸢冷笑“情义,这是什么廉价货,我图她有钱有貌又好骗,她的服装店,有重庆最好看的洋货,我可以随便穿,你个土鳖懂什么”
“我草,你还嘴硬!”
“我是有上级,可不是她,你们,别乱怀疑人好不好”
“那是谁”徐远举一脸期待。
“他姓曾”
“天底下姓曾的多了!你和老曾平时怎么联络?”
白鸢低着头,任血从嘴角一直滴落,不发一言,她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脑中却浮现了和老曾最后一次会面时的情景,这些年,老曾的名号变了十几个,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老曾,而是老许,他早在双十协定的当晚,就去密会了戏子白,对她言明了一切来意。
“可以,我可以做,不过,我有个条件”
老许立马回复“你讲,我会尽全力和组织申请”
“既然要顶,我就帮她顶了这些年她做过的所有事,把她彻底洗干净,可今后,你们能不能放过她,利用人也该有个限度吧,这么多年了,适可而止行吗”
“...”老许眉头紧锁。
“老东西,我告诉你,我命硬的很,他们弄不死我,我就会一直活下去,我嘴严不严,全看你们的表现,你们要是再逼她,我就把你们吐个干净,我他妈可没什么文化,更没什么狗屁信仰,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你信不过信仰,却信了我对她的情义吗,老子就一句话,别再招惹她,让她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其他的,也就算了!”
信仰在情义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你和老曾怎么联络”
“说啊你!姓白的!”
“姓白的!你给我活下去!你命那么硬,我求求你活下去!你听到没有!!姓白的!!”
脑中已不甚真切,白鸢大口喘着气,指尖传来被硬物刺入的钻心痛楚,她将下唇咬出了血沫,随着硬物越陷越深,被强行推入的一瞬,她脖颈间的青筋全部鼓了起来“我草,我草...我草你们大爷,我草!!”
审讯室里的惨叫声,几近响彻了整个白公馆,夜色里匆匆赶来的景洛,吓的站在了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了。
一个特务走进办公室,伏在戴笠耳边汇报“局长,景处长又在审讯室外闹开了”
“拦住她,别让她进去”戴笠点了支雪茄,冷声道“她想听就让她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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