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景家大宅依旧灯火通明,周寐像一只垂垂老矣的猫咪般,一动不动的蜷在名贵的西式沙发上,茶几上雕花镀银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白色的烟头,她眼里布满了暗红的血丝,妆也花的不成样子。
不管她的心已碎成几片,窗外的月竟圆的如玉盘一般,还有些似曾相识。
戏子白坠江的那一夜,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戏子白负气去北平那次,亦是如此,好像戏子白每次离开她,月亮都在卖力的嘲笑她,不由得令人想起了苏东坡水调歌头里的那句: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外面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周寐眼里一亮,顿时从沙发上弹起来,三步做两步,抱住了刚刚迈入景家大门的景洛,语无伦次的道“怎么样,小洛,啊?”
“我不知道,他们不让我进去...”夜间温度寒冷,景洛的军装被风吹的冰凉,她脸色灰白,眼里的惊惧尚未褪去“我听见她在叫,叫的我好害怕,嫂子,她会不会...”
“不会!”周寐的样子虽狼狈,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
国党的人不会轻易让她死掉,线索是在她这断掉的,他们希望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再者,戏子白的生命力多么顽强,洪水淹不死,炸弹炸不死,小日本的刺刀,都能反手被她夺过来。
楼梯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两人回眸,见景沅连睡衣也没换,还穿着日间去潘家穿的那件黑色长衫,他拄着拐杖,慢慢走了下来。
“哥,你还没睡...”景洛扫了眼周寐,觉得有些事一时间是扯不清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折腾了一夜,你快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景沅温声道。
景洛点点头,她捏了捏周寐的手,示意她先收起以往的坚硬,别和景沅再做无谓的争吵,便先行上楼了。
景沅慢吞吞的移到周寐面前,看她形容憔悴,有些欲言又止。
周寐眼睛全都肿了起来,也不正眼看他。
“真的是你?”犹豫了许久,景沅黯然道。
“是”
“你怎么这么糊涂...”
“已经这样了,你想揭发我,就去吧”周寐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令人头皮发麻“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蕤成”
“...”景沅气结,用手中的拐杖使劲敲了下地面“我怎么会去揭发你呢!你是蕤成的母亲,我的太太,是我的家人!徐远举那个混账故意把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就是想挑拨离间,我总不会蠢到真的着了他的道吧!”
“对不住了,让你名声受损,面上无光”周寐依旧面无表情,说出的话还带着几分揶揄“不过我包女戏子,总好过去偷男人,你说是吧~”
“你!”景沅已是尽量压住了火气了,可周寐像是故意要刺激他,他一时上头,不由得举起手中的拐杖。
“打啊~”周寐眼神诡异,一脸期待,她直接握住了拐杖,朝自己身上砸“快打啊!!打死我这个娼妇!!我不要脸,我不守妇道,我活该!!”
“小寐...小寐!”景沅被吓到了,他急忙按住了周寐胡乱撒泼的手“你冷静点行吗!你死了问题就能解决了吗?姓白的怎么办!你真的不管她了?你别忘了,她还有个女儿啊!”
本是表现的混账又无情,可只这一句,刚还颇具攻击性的周寐,眼泪倏然间涌出眼眶,她一手捂住嘴,蹲了下去,另一只手狠狠掐着手肘间的肌肉。
这大概是景沅第一次见到周寐哭,他半张着嘴,看着地上因隐忍而浑身发抖的周寐,不禁有些吃惊。
结婚这些年,他们聚少离多,在他记忆里,周寐很少笑,她就是个心性淡泊的人。抗战八年,生意难做,重庆有多少做实业的商人倒下了,再也没能站起来,可她内结□□,外联洋商,凭着走私加打擦边球,改变了景氏的经营模式,成了今时名副其实的重庆金融大亨;生活里,她对待公婆,更是无一丝马虎,处处关怀备至,老爷子和老太太几乎离不开她,事事都交由她做主,这样的媳妇,要去哪找?
要说她做这一切都有目的,也对,她是有目的,可那些事,并没有伤害到景家吧。景沅不傻,周寐的性子本就不是寻常女人拥有的,当初她既然选择了自己,也就不会轻易离开自己,能内部消化掉的事,他绝不允许外人胡乱干预甚至是破坏。
“我明天去趟军部”景沅艰难的低下身子,用完好的那条腿,单膝跪下,伸手将周寐揽进怀里,轻声哄着“想保全她是不可能了,不过我会尽力让她在里面的条件变得好些,希望她撑住吧”
自刘湘和潘文华战死后,周寐现在倚靠的所有关系,都是景沅在其中维系,不得不说,她有时候,是真的很需要他,女人的性格就算再强势,在一些时候,始终都是需要男人来保护的,这就是现实。
周寐的手扣住景沅的背,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没事的,没事的...”景沅拍着她的背“你把我爸气的都快犯病了,你得去和他表个态,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老人家的想法终究不那么开明,儿媳和戏子的丑闻闹的沸沸扬扬,直接闹上了巴山晚报的头条,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这事后续估计还要出个专栏,被翻来覆去的报导,要不是景氏的大事小事根本就离不开周寐,这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景骏茗一度都想将她扫地出门了。
周寐虽答应了景沅去表态,可她在景骏茗面前的样子,哪是在认错,她那个架势分明就是破罐子破摔,好在戏子白曾救过他一命,这样想来,周寐不过是替景家还了这份人情,而戏子白如今也已入狱,怕是后半生都会在监狱中度过,景骏茗再为恼火,最后也只能作罢。
戏子白虽然经历了连续三日如炼狱般的酷刑拷打,可她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面对着这个受尽各种折磨,连半句真话都不肯吐出的女人,徐远举对她彻底没辙,只好暂时将她和其他的政治F一样,收押了起来。
虽然戏子白在坐牢,可她却住着干净的独立牢房,配有简易的床榻,入冬后也有比其他人更重一点的被子,不需要缩在草垫上睡觉,一日三餐也不是难以下咽的大锅糙米,而是狱中卫兵的小灶,不过生性好动的她还是逃脱不了要带脚镣的命运,偶尔想活动下筋骨,都得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
每日放风时,那些被关押的政治F都有时间在小操场上晃一晃,晒晒太阳,感受下难得新鲜的空气,也许是平日里工作习惯的原因,他们个个都板着脸,要么就是一身严肃又冷清的气质,唯有戏子白一个,成天嬉皮笑脸的不说,还经常不守规矩,乱和人打招呼,好几次都因为话说的太多而被卫兵训斥警告。
有时候,她会站在牢房的铁窗前,对着这一方明亮朝远处望,还好,这里还能看到绵延的青山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她是个多么爱玩又爱自由的人啊,看来,她后半生再不会有自由了。将诗诗送走的那天,白鸢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她,也不知道她变成个大姑娘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正发着呆,身后的牢门突然发出响声,戏子白背后一凉,以为徐远举又要提审她,谁知一回头,见是平时给她送饭的卫兵在唤她“七号房,有人探监”
戏子白微愣,不自觉的用手捋了捋两边乱蓬蓬的发,她弱弱开口“可以不见吗”
“快点!”卫兵厉声开口。
她轻叹一声,踢着脚镣,慢吞吞的跟着卫兵朝一个她没去过的方向走着,其中路过了许多牢房,那些同志平日里虽都寡言,可此时都站了起来,他们皆目送着她的身影,眼中,是难以言喻的苍凉。
对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囚犯,继续关押他们自然毫无意义,很多狱友被押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目送和默哀,是他们仅能做出的送别仪式了。
她不会要死了吧,她还不想死啊。白鸢心里默默想着,可想着想着,竟又想开了,算了,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所以当她顺着卫兵的指引,走进一个封闭的房间时,戏子白颇有些无所畏惧的姿态了,她看四下无人,空气里的灰尘味呛的她十分不舒服,顿时不耐烦的吼道“你们搞什么鬼啊,要杀要剐赶紧的!”
墙壁左边已经生锈的铁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拐杖,而后,一身笔挺军装的景沅,缓缓走了进来。
其实景沅同唐向晚一样,都拥有挺拔的身姿和出众的容貌,久经沙场的磨砺,更为他们增添了许多男人独有的味道和魅力。
多年未见,一时间,二人竟没立刻认出对方,过了好一会,戏子白才反应过来“你...?”
“好久不见”景沅见她脸颊旧伤未愈,衣着也狼狈不堪,可面容尚洁净,头发相比其他犯人也相对整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重庆风月场所的常客,戏台上的绝代芳华,纸醉金迷的少将夫人,沦落至此,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真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
“也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我应得的”戏子白竟松了口气,笑道。
“...”景沅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住的怎么样,可算舒心”
话说出口他都觉得自己极为无趣,就算是金屋暖帐肥吃肥喝的伺候着,若让你一辈子足不出户,也没人乐意吧。
“承蒙关照,我已经知足了”
“小白...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景沅直视戏子白,眼神真挚。
“没有,倒是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你尽管讲”景沅有些讶异。
“周寐这个人,脾气是不太好”戏子白似在整理语言,她犹豫了半天,复又笑言“不对,不是不太好,简直烂透了,请你多多包容,我讲句实在话,你这个样子,等老了,还要她照顾你呢,你说是吧~你年轻时对她好点,她以后,绝不会薄待你”
“是...你可能会说,我有什么资格命令你,周寐明明是你老婆,管我什么事,是的,你是男人,你生来就有娶她的资格,可我没有,所以我才请求你,而不是在命令你,你还是个军人,你有能力有地位,你那么强大,所以更应该保护她,而不是欺负她,你说是吧...”
戏子白缓了下,继续开口“这么多年,是我不对,我不该缠着她,不该动这些歪心思,倘若那年我没有回来,一切早都结束了,这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她,你也知道,我那个无赖的脾性,是个女人,都会被我拖累了”
“我知道我这辈子,把我的面子都丢尽了,可是你能不能卖向晚一个人情,我女儿还小,以后若她有什么麻烦,你能不能拉她一把...”
戏子白的一生,荒唐又放荡,可她从不曾示弱,周寐比她圆滑,比她懂得如何待人接物,自然比她要更适应这个由男权主导的物欲社会,而戏子白活到今天,一路横冲直撞,全凭运气,可是运气,总会有用光的一天啊。
“你放心,我会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景沅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戏子白救过他父亲,又替周寐挡了这一劫,还是他昔日挚友的妻子,其实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要好哄,只要你信任他,承认他并且想倚仗他,他反而会很宽容。
“谢谢”戏子白躬身,向景沅行了个礼,轻声道“我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你不问问我,她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吗?”
景沅来之前,本就问周寐要不要捎封信件给她,可是周寐想到如果信件万一落入敌人的手里,不过是授人以柄,还会害了戏子白,最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噗”戏子白笑出来“问什么问,肯定没有呀”
她拖着沉重的脚镣,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一个清瘦孤单的背影。
戏子白想多了,她并没有被处死,可她一直被监禁着,这一关,就是三年。三年的时光,外面风云变幻,北境的江山早已变了模样,易了新主,内战如火如荼进行着,国党节节败退,渐渐力不从心。
为了她,本都决意毕业后当个普通人的倪敢,毫不犹豫的加入了川东解放军,开始同国党军队拼命,他日日都期盼着解放军的枪声能打到重庆,这样,他就能带着弟兄们亲自杀进白公馆,救戏子白出来;为防止受国共两面胁迫,周寐和老曾秘密谈判后,左右迂回,以一笔相当不菲的报酬,将诗诗暗中接到重庆,换了个新身份,由李伯书抚养照看着;而温婉贤惠的简容,在宜宾生活时,被一个刚刚丧妻的军厨看中,组建成了新的家庭,帮他照顾着两儿一女。
她不在的这三年,重庆的戏台,终究还是回到了邱楚风手里,他又找回了昔日风光无限的感觉,一天能走两三个场子,大把大把的点着钞票,住着洋房开洋车,时不时还养几个野男人来找乐子。人真的很奇怪,今天可以为一个人痴迷,千金散去亦无憾,可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转身就能再为令一个叫好,反正谁顺了他们的心意,满足了他们的喜好,他们就乐意倒戈于谁,毫无感念,更无立场。
石六是个生意人,生意该做还是要做,他再不喜邱楚风,也不会去砸自己的场子,倒是这些年,周寐的所作所为,着实有些令他头疼,所以他不得不求助景洛,让她经常看顾下周寐。
不得不说,周寐是真的性情大变,她不像以往只专注于工作,日日闷在办公室,只要得空她就会来听戏,还经常为了包场而不择手段,不惜三倍票价返还,也要留她一人清静。好几次,她恰巧包下了邱楚风的戏,那邱楚风倒还敬业,虽然下面只坐着一个客人,可他该上台就上台,戏唱的也不含糊,可周寐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她不是往台上扔坚果就是丢茶杯,有一次还像疯了一般,直接跳上台去剥邱楚风的红戏服,吓的人家直叫非礼,她的表现,根本就不像个留洋回来的知识分子,更别提她还是个豪门贵妇加景氏的掌门人了。
以往她行事虽霸道,但性情总归是内敛的,处理公司事务也是利落果断,绝不废话,可现在的她,动不动就拍桌子,咆哮着将一屋子的经理骂个狗血淋头,可使完性子后,又签字同意了他们的草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自苦菊事件受到降级处分后,景洛干脆辞去了军统的职务,加入了景氏,陪周寐共同经营的家族事业,而她平日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照顾周寐的心情,因为她这个嫂子大人,真是越发让人不省心了,不仅拍桌子闹戏园,还逛菜场下厨房,常煮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逼迫景沅和蕤成享用,更有甚者,她直接随江上的渔民去峡坝间打渔,日落时坐在滑竿上归来,左手提着湿透的鞋袜,右手拎着一网黑鱼,把侍者阿东吓的都不会说话了,总之,一些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她通通都做了一遍。
景洛经常哭笑不得,每每问周寐,她到底怎么了,周寐只是平静的回答,没什么,她只是害怕。
是的,她害怕,明明她还有家,有亲人,有丈夫也有儿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怕。她今朝的安宁是那个笨蛋用余生的自由所换来的,她一分一秒,都不敢辜负,她也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会那么爱她了,所以她开始学着爱自己,爱生活,爱别人,她不再压抑她想要的,想说的,想做的,她只想随心所欲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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