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奶奶年轻时候是出去摆摊做过小吃生意的人，手艺好，家常菜也做得有滋有味，不输外面那些名馆子。

因为今日多了一个人，佟奶奶这次多做了几个鱼和肉。自己年纪大了消化不好，吃得少，主要是给林再思补一补，再给唐其乐补一补，然后再给程寂补一补。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除了程寂不好说，另外两个高中生都跟竹竿子一样瘦长，风一吹就东倒西歪的。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林再思不太领情。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一如既往吃得不多。

佟奶奶这个愁啊，不停给她碗里夹菜：“再思，再吃一点，我买了河虾，个头贼大，还有这鱼，现杀的。”

“我也觉得。”唐其乐吃得哼哧哧，在让林再思多吃这一点上面和他奶奶如出一辙。

“可是，”林再思低头，盯着自己才费力吃完这会儿又像笋尖一样冒出头的菜，咽了咽喉咙，实话实说，“我真的，吃饱了。”

“一口吃不成胖子，一下子吃多了胃不舒服，慢慢来。”程寂接了话茬，林再思这边突然就有了帮手。

她从碗上移开眼睛，瞥了对面认真吃饭的程寂一眼。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他坐下来吃饭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想，程哥哥说得对。”唐其乐跟根墙头草一样，风往那边吹，他就往哪边倒。

唐其乐迅速伸筷子，把林再思碗里的菜夹走，奶奶挑了好几只他眼馋的大虾，林再思不吃，他吃：“我来吃，我来吃。”

程寂看着这两小孩的举动，这个年纪还这么亲密，很容易让人说闲话，佟奶奶这个长辈自然知道这个理。拍手打开唐其乐的筷子：“你吃你的，从姐姐碗里拿菜，成何体统！”

唐其乐瘪嘴，叨叨：“什么姐姐，我们同岁！”

佟奶奶揪着孙子的耳朵，用自己的筷子把夹到林再思碗里的几只大虾放到唐其乐碗里：“吃吃吃，少说点话。”

程寂默不作声，当做没看见。

吃完饭，唐其乐收拾了餐桌，程寂和林再思洗碗。

两个高瘦的人并排站在水池边，小小的厨房很是拥挤但很简洁干净，除了灶台那里积了点油污，想来这厨房没怎么用。而且林家这间屋子，似乎要比他那间小得多。

“叔叔，接着。”

林再思脸上溅了点水花，拿碗戳他。这边的窗子靠东，正午阳光从窗户落进来，照在程寂的发丝上，像是贴了一层细碎的金箔。

很耀眼。

耀眼到刺眼。

程寂游离的视线重新聚回：“好。”

林再思已经别过脸继续盯着水池。

说是一起洗碗，其实他连打下手都算不上。

半分钟前，林再思抱着碗，眼睫垂着：“叔叔你会洗碗吗？”

程寂看起来已经接受了叔叔这个称呼：“还行。”

从前唐其乐也这么说过，实际上是完全不会。林再思吃过一次亏，心里有了数，这位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我家穷，尽量省水省电，你看着我洗。”

程寂不是自谦，他的确并不是很会干活的人，听话地站在林再思身边，等着她把洗好的碗筷递过来，放进柜子里。

所有碗筷在放了洗洁精的热水里过一遍，再用干净的流水冲去油污。水龙头是旧式的那种，铸铁，绿漆，转开关。水池也是，贴着绿点的地砖。

最后一遍的水集在铁盆里，被她端了出去，擦了一遍餐桌。

等都空下来，唐其乐被奶奶催去赶紧写作业：“赶紧的，你做完再思也能早点休息。”

饭后困了，唐其乐没什么精神，幸好心里记着写作业，这次不回嘴了，翻开本子就开始写，一边打哈欠一边写。

程寂知道自己多余了，也不久留，说了声就出门回屋午休了。

唐其乐耳尖，立马回应，佟奶奶听见了孙子的声音，也应了声。林再思看了他一眼，变得礼貌：“哥哥慢走。”

程寂脚下步子一错，觉得林再思是故意的。

两个学生坐在狭小的客厅里，佟奶奶进了厨房关上门。她把剩下的菜切了一小部分，其余的放在冰箱，她也不午休，切了点肉剁碎又给她做了点饺子和包子。

做好了，招呼来林再思，嘱咐她早饭要吃，宵夜也要吃：“你妈太忙，不怎么着家，你这个年纪正是读书辛苦的时候，一定要吃饱。”

佟奶奶教她：“早上起来往锅里煮点水，筷子搭着，放口碗，蒸一蒸就行了。”

大多时候，林再思在佟奶奶面前都很听话：“嗯。”

切了半天的菜，垃圾桶满了，佟奶奶提起垃圾袋，走出201室，带了点门。她没走，敲响了202室。

她知道这里隔音不行，剁肉的声音响，程寂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慈祥的老人带笑：“小程啊，没睡吧，我这站久了腰不行，你陪我下楼丢个垃圾？”

一老一少走下楼，老人家捶着发酸的腰，突然就走慢了。程寂不是傻子，猜出来佟奶奶想说点什么，陪着她也慢悠悠地走。

佟奶奶不是个嘴碎的人，别人的家事她就点到为止：“小程啊，有些事情我不说别人也会告诉你。”

“你只要知道，再思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觉得她可怜，她也不想你觉得她可怜，她只是……命不好。”

程寂回想起离开林家的时候，他侧身，屋里的林再思正在给唐其乐讲题目，才几岁的小孩，脸拉得和被生活磋磨得憔悴不堪的成年人一样。

他笑着：“好。”

林再思舍命陪唐其乐努力了几个小时，在他做完作业后给他把错题挑出来，找了几个同样类型的题目练。谢天谢地，唐其乐终于做对了。

林再思松了一口气，唐其乐也松了一口气。林再思是因为今天终于要结束了，唐其乐是因为他在他妈打电话催他回家前把难题解决了。

唐其乐是在晚饭前就被他妈一个电话叫走了。佟奶奶赶着时间给林再思做了一碗面当晚饭。老人家不放心，又叨唠了几句，让她一定要吃完：“面里有煎蛋，要吃完的哈。”

林再思捧着几乎和她脸一样大的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吃得完吗，应该吃不完吧。

面不像饭，吃不完还能放着，什么时候饿了热一热还能吃。林再思不想浪费，她也浪费不起。放下碗，出门，敲响了隔壁的门。

程寂不在。

程寂下午没事干，在屋里睡了一宿，醒了有点发蒙，瘾犯了。下了楼，去附近巷子的小卖部里买点烟。作为新来者，又顶着一头白发，一下就成了附近八卦的中心。他不在意，任由他们说。

忽略那一头白发，程寂是个皮相不错的孩子。他说话时带笑，不像林再思，整日阴沉着脸。人嘛，总是对美丽又好接触的事物有多一份的包容心。

“呦，佟奶奶那儿新来的那位是不是？”

万事开头难，有人起了头，接二连三的就容易了。

“我听说你姓程。”

“哎呦，吃晚饭了吗？”

“要点什么，阿姨这里都有。”

程寂刚一跨进门槛，周围饭后闲坐的阿姨阿婆就围了上来。小地方么来个人都能成为大新闻，大新闻就是传得快。

活到这个岁数，谁都是人精，深谙遇到新人要用秘密拉近距离的道理。于想知道秘密的人而言，用别人的秘密是最好的。更何况林家的事情不是秘密，这座粉楼也不缺公开的秘密。

“小程空吗，要不过来坐，吃瓜子吗？”

程寂本想拒绝，不知怎的想起了佟奶奶的话，垂眸思忖片刻，没拒绝。

迂回的话术，象征性问了问年纪，哪里人，来这里做什么，也不要程寂回答，话头立刻转到了正主上。

“你隔壁，林家，知道吗？”说的小声，遮遮掩掩的，生怕程寂不知道。

“还有，林溪，见过了吗？”

姓林，是谁不难猜，程寂还是装作惊讶：“谁？”

妇人了然：“林溪还没回来是吧，正常，林再思你应该见过了，林溪就是她妈。”

说到这里，这些人都不说了，等着程寂问。

“哦，还没见过林阿姨。”程寂说完了，就是不问。

有的阿婆心急，嫌他慢，自己问了：“哎呦，你说这女儿哪有跟妈姓的道理嘞？”

邻座立马有人接话茬：“就是就是。”

程寂搭着下巴，嘴巴终于动了：“您知道？”

听他问了，大家也都来劲了。你一嘴我一嘴，生怕漏了什么，急得不行。

“别的地方来的，听说和当地有钱人家的儿子有过一段。那家人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继承人。可惜林溪肚子不争气，听说去那些诊所问性别，流了好几个，就是生不出个带把的。”

另一个阿姨接话：“和我听到的差不多，林溪后面就被赶出来。”

“惨也是惨。”

嘴里带着惨字，脸上的嬉笑却是半分该有的怜悯都没有。

“可惜了，要是林溪真生了儿子，也不至于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吧。”

“没办法，林再思啊，不是男孩。”

“不过啊，我看林溪真的想儿子想疯了，好好一漂亮姑娘，剪个这么短的头发。”

“就是，那小孩摊上这么一个妈也是倒霉。”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林溪不咋地，林再思也是，可怜归可怜，小小年纪，阴沉得跟鬼一样。”

程寂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漫不经心，打断了他们后面更为过分的话：“各位阿姨们怎么知道这些的？”

“唉，我们都是听别人说的，以前小粉楼住户挺多的，”邻座的妇女捂嘴低笑，“我也是听来的，你可别传出去哩。”

说罢，隔壁的立马接嘴：“不过说出去也没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别说是从我们这儿听到的就成。”

程寂搭着手指，眼神向外飘远。

“林溪脾气贼怪，女儿也是，也就老唐家的那个儿子愿意跟她玩儿。”

“我看最倒霉的是唐家人，佟奶奶心善，收留了这么两个定时炸弹。”

“嗐，一个不是早就炸了？要不是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都被政府扫除了，就林溪那副年纪和皮相，指不定要惹出多少的是非……”

程寂手指卷着塑料袋，里面装着那几位好心长舌妇送来的瓜子。瘦削的人走到粉楼下的梧桐树边，那里有个垃圾桶。

他打开盖子，把瓜子丢进去。

傍晚黄昏，天色渐暗，粉楼被笼罩在云层的阴影里，发丝被晚风吹起。他抬头，定定地望着唯一亮堂的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