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其乐时不时爆发出来的社会属性给林再思的压力很大。
似乎从他们认识开始就这样。
林再思七岁那年跟着妈妈来到这里。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长头发的黄豆苗,内向,少言。唐其乐是个横向发展的土豆块,热情,多话。黄豆苗只会徒长,土豆块放着放着就冒了芽头,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等豆苗发现的时候,土豆块已经长胳膊长腿,揽了好多朋友。
土豆块有朋友也无所谓,唯一的问题是,土豆块也想让黄豆苗有朋友,除了他以外的朋友。
有一段时间里,粉楼下的小那块小空地像是蔬菜大集会。黄豆苗,土豆块,小白菜,胖冬瓜,西红柿……那堆圆滚滚的小蔬菜堆里,愣是找不到一个没啥营养的,像林再思一样的小豆苗。
他们集会的时候,林再思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搬着小板凳坐在最边边看着。她不会参与,也不会离开。
次数多了,再执着的成人也会泄气,更别说才几岁的小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唐其乐终于累了。正巧那时候林家开始被排挤孤立,蔬菜大集会走到了尽头。
因为佟奶奶,林再思还能和唐其乐当朋友。当然了,远近亲疏都是唐家人说了算。
其实说起来,她和唐其乐也分开过一段时间。
是在她小升初毕业的那年。粉楼还没搬空,隔壁的隔壁住着和她同岁的男孩。姓什么来着,林再思记事不记人,隐约记得好像姓吴。
虽然算是邻居,但小吴从来不说他们认识。即使两人就在隔壁班,上下学也是顺路,吴家人都没跟她打过一声招呼。
小吴成绩一般,没考上重点初中。毕业填信息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发现了他俩住在一栋楼,一来二去,小道消息就传出来了。
粉楼的人都知道和林家扯上关系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让他们觉得丢脸的人却考上了比他好的学校。
小吴气急败坏之下,说林再思中考作弊。说得信誓旦旦,说得有理有据。当然,只是他说得。事情闹得半大不大,因为的确没有证据,小吴不服气再不服气也只能梗着脖子不说了。
没有人问林再思的意思,也没有人向林再思道歉。
因为她妈向来不会管这种事情。那时候妈妈很忙,心情不好,状态不好,几乎整日不着家。家长都不在意,学校也当初夏恼人的蝉鸣处理了。
蝉就叫这么一个夏天,不用去管,他们自己会死掉。
夏天,天气热,人也热。
谣言像是沼泽上弥久不散的瘴气,吸进身体里,毒素蔓延开,依旧伤人。
她知道楼顶的防水层做得不好,在某个黑夜,算着小吴家住的位置,把楼顶储水的铁桶打开。一夜的水流下,不出所料,他家天花板漏水了。泡发的墙软塌塌的,掉着碎屑,水迹沿着裂缝从顶到底。
像永远在滴水的回南天,像永远不会干的白水泥。湿漉,黏腻,柜子,被子,桌子,都浸没在水里。
林再思阴暗地报复,阴暗地喜悦,和她整个人一样。不需要大吵大闹,她自己高兴了就行。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算漏了一个人。
唐其乐,一个正直操心的小孩,他正派到当面对峙。他要小吴拿证据,不然道歉。
小吴到底大一岁,多吃了一年的饭,知道怎么气人。
唐其乐气不过,先动了手。小吴也不是吃素的,立马回击,对峙变成了互殴,双双负伤。伤不重,就是破了相。
唐妈妈多宝贝自己儿子的人,忍着怒气面上维护了林家,出了医院就要林再思离他儿子远一点。
“否则你家就给我从粉楼滚蛋!”
她不想让妈妈生气,于是谨记唐妈妈的训诫,整整半年没有和唐其乐说话。本来可以更久的,不过后来唐其乐成绩太差,脸皮很厚地来找林再思补习。
林再思原本是不愿意的,但她对佟奶奶有愧疚。一时冲动毁了吴家的天花板,但是因为查不出是谁做的,当做意外处理,最后兜底的是房东。
免费帮唐其乐突击补习了半年,压着分数线进了重点初中,再后来,就是中考前拿补习抵租金。
林家的确没什么钱,不然也不会一直住在这里。林再思也的确太喜欢一个人,不然身边也不会只有唐其乐一个同龄人。
同样的,人类都是短视动物,唐妈妈愿意儿子和林再思混在一起,也仅仅是因为短期而言,她有用。等不再需要林再思这么一位便宜又廉价的家教的时候,唐家人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了她。
唐其乐不太一样,相比父母,他更像佟奶奶。不知在那节课上听来这么一句话——“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他坚信并实践人类是群居动物。
但林再思觉得凡事都有例外。
在躁动不安的青春期里,男孩女孩走在一起,像是一块石头丢进青黑色的深潭,泛起无边的涟漪,一圈接着一圈,传到不知哪里。
林再思和唐其乐变成了例外。
一是林再思看起来的确像个男孩,二是林再思真的很阴郁,三是唐妈妈太宝贝这个儿子,别人乱说一句话她都会提刀出来找人算账。
那些闲不住嘴巴的人拐个弯,文绉绉的,说林再思是大洋边缘的一座小岛,一片荒芜,只有途径的海鸟栖息。唐其乐则是第一艘靠近林再思这座无人小岛的船。
不是的。
船会走,鸟会飞。
他们都会离开。
有人会乘船留下吗?
她觉得不会。
谁会愿意和她这样的人在一起呢,她自己都不愿意。
此时此刻,唐其乐热情地给林再思牵线搭桥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幼时的蔬菜集会。只是现在的唐其乐不再是土豆块了,而林再思,依旧是根豆苗,没了两瓣芽的豆苗,只剩下根瘦杆子。
所以程寂算什么蔬菜?
林再思发散着思维,程寂看起来也不太正常。
长杆杆白伞伞的菌子吗?
那她希望他没有毒。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唐其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要不要也加入呢?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佟奶奶在楼下喊,中气十足。
“唐其乐——”
“糟了!”唐其乐一拍脑袋,“奶奶给我发消息让我下楼接她来着,我给忘了。”
趁着奶奶没发飙,唐其乐火急火燎地下楼,不一会儿抱着几袋的菜回来了:“呼、呼、呼……再再,搭把手。”
林再思已经离程寂很远了,她默默地接过。
佟奶奶病了一遭,精气神倒是还不错,弯腰弓背慢悠悠地扶着把手走上来,定睛一看:“咦?”
那双被皱纹环抱的凹陷眼睛里数着人,一个,两个,三个,怎么多了一个?她什么时候老眼昏花到了这种地步?
唐其乐在一旁小声嘀咕:“奶奶,戴眼镜看呐。”
“要你说,多话!”佟奶奶说完孙子,戴上脖子上挂着的老花镜,眯着眼费劲得从他那头醒目的白毛上移开目光,对上他的脸,大概有了数。大城市来的,就是不一样。这一头白毛啊,比她的都白。
“小程是吧。”
“奶奶您好。”
弓着背仔细瞧瞧这周正的五官,是个俊俏的孩子:“提前来了?”
“对。”
在佟奶奶眼里,满头白发的程寂也是个孩子,笑呵呵地招呼他:“正好,中午过来一起来吃饭。”
“那就麻烦了。”程寂的余光倾斜,在因他的答应而瞪圆眼睛的林再思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察觉到被发现,急匆匆别过了脸。
他笑了:“不过之前,林再思小妹妹,帮我一起换灯泡吗?”
林再思诧异,抬头看他。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程寂弯唇,像是会读心术:“昨晚开灯的时候,估计是灯泡的问题。”
这话也是说给佟奶奶听的。她一听,放下老花镜,摸出随身带的小布兜:“老唐还在的时候买了很多备用的放我那屋,再思,拿钥匙去找找。”
“那我干嘛呀?”跟个局外人一样的唐其乐丢下菜袋子,不乐意了。
“哎呦,我这里面可是有鸡蛋的,”佟奶奶心疼地拎起袋子看了看,还好下面有菜叶子垫底没破,怒而将人提溜按在座位上,“你,给我好好学习!”
佟奶奶在屋里摘菜,唐其乐闷声闷气地趴在桌上做题。林再思只能和程寂待在一起。
关了电闸,程寂站在椅子上,林再思在下边递灯泡。咯吱咯吱,白炽灯转出来,程寂那双漂亮的手上沾了一手的黑灰蛛丝和飞虫尸体。
林再思后知后觉,她忘了找手套了。
程寂低头,不知道这小孩在发什么呆,用着胳膊肘抵着她的小脑袋瓜:“林再思,去试试。”
林再思讷讷点头,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地给他,然后下楼拉下电闸,按下开关。
“啪嗒”,灯亮了。
新的灯泡,在白天也很亮。
程寂慢条斯理地擦去指腹上的污渍。201室在二楼的尽头,楼道在中间,他们在这里说话,屋里的人听不见。
程寂:“晚上为什么玩火?”
林再思很不喜欢他的口吻,即使他说这话的时候温温柔柔的,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聊。
长她几岁真就把自己当长辈了?她最讨厌旁人拿年纪管她,和过去楼里左邻右舍的那些老家伙一样令人厌恶。林再思捡起地上的旧灯泡,背对着他:“因为我想尿床。”
听见她这么直白甚至有些粗俗的话语,程寂擦手的动作一顿:“你不是五岁。”
林再思掀起嘴皮刚想讥讽,只听见身后人继续:“你是三岁。”
声音很轻,余音里还残留着笑意。
他又说:“缺火了和我说,我那儿有。”
林再思的愤怒彻底卡住了。
她第一次见识到能跟她有来有回的人。
她把这一切归因于程寂脸皮够厚。林再思再怎么装阴沉,到底也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岁数上差他一截,脸皮上也差他一层。
程寂将纸巾揉成一团,从椅子上下来。楼道不通风,小半天工夫,身上就披了一层汗珠。白色的刘海湿哒哒地贴在额头,像深海白色的珊瑚。
“不热吗?”他只套了一件长袖,卷起了袖子问她。
快五月了,最近的天气很混乱,没太阳的时候还算凉快,太阳一出来就热得很,气温飙升。林再思的脸有点红,是热红的,依旧长裤长袖,将整个人包住。
林再思跨着脸将手放到身后。她不说唐其乐就替她说,跳出来挡在林再思面前:“她体寒,从小就这样。”
说着,扒拉开林再思,凑到程寂跟前:“程哥哥,我妈说你是大学生,大学好玩吗?”
“你不是学习吗!”林再思来不及嫌他多嘴,只觉得唐融融又跨物种了?现在跟猴儿一样。还是只搞不清楚状况的野猴子。才上高一就开始打听大学的事情了?
唐其乐噘嘴:“奶奶怕你们口渴,让我过来送水。”
林再思:“水呢?”
唐融融把撒了一半的一次性水杯递过来:“喏。”
林再思脸臭了。
她不用在晚上拿出空了三分之一的本子落笔写字,她现在就拟好了腹稿。
4月25日星期日多云转晴
第一,唐其乐很烦。念在他对我好的份上,我不会把安眠药倒进他的水杯里。
第二,时隔多年,隔壁又来了人。
我怀疑是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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