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宁有些诧异,向前的脚步顿了顿。
褚元祯看见他,脸上露出喜色,迈开步子迎了上来,“老师忙完了?”
“你怎么在这里?”蔺宁直觉这个人在等自己,但转念一想,自早上分开后已过了三四个时辰,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一直守在这儿,这五皇子看起来可不傻。
“在等老师。”褚元祯面带笑意,“天色不早了,学生送老师回去。”
太阳落山后,冷风就直直地往人领口里钻,蔺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褚元祯瞧见了,抬手就要解自己的氅衣。
“不必,你穿着就是。”蔺宁并不是一个怕冷的人,伸手按住了褚元祯的手背,却被指尖传来的寒意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凉?你——”他这才看清褚元祯嘴唇泛白,“——难道一直等在这里?”
“老师走吧。”褚元祯没有答话,上前一步替他挡住风,“这儿风大,我们去马车上说。”
东华门外,车夫已经掀开了帘子。蔺宁躬身钻进车厢,见车厢里早已备好了手炉,顺手拿过一个递给褚元祯,“你若有事,就该找人进去叫我一声。”
“学生无事,学生知道老师看书时不喜被人打扰。”褚元祯暖了手,脸上的血色便一点点回来了。
“满吉进进出出,你大可以让他传话。”蔺宁有些心虚,他这个人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好,若有人对他付出三分真心,他必得六分七分地还回去,“你就在外面干等着,冻坏了怎么办?”
“冻不坏的,我身体一向很好。”褚元祯带着笑意说道:“老师不要怪罪满吉,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老师才回京都,想必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不要误了老师的正事才好。”
蔺宁舒了一口气,“你等了一天,没吃东西吧,我……为师请你吃饭。”
“真的?”褚元祯瞪大了眼,眸里流露出惊喜,“老师请我吃饭?老师想吃什么?”
“我请你嘛,你挑地方。”蔺宁不明白一顿饭有什么可激动的,“你想吃什么?这城中的酒楼应该都开着吧。”
京都号称“酒楼过百”,有的酒楼更是“名震百年而不衰”,褚元祯偏偏选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馄饨摊。
蔺宁站在摊前皱眉道:“你倒不必这般替我省钱。”
他算过,他这位老祖宗虽说看着清贫了些,却是实实在在吃朝廷俸禄的。除了“太傅”这个名头,他还是本朝国子监祭酒,换算到现代便是全国最高学府的校长,怎么算都比他这个体育教师厉害多了。
“不是替老师省钱,学生同老师一样,也喜欢这家的馄饨。”褚元祯找了张避风处的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问店家要了两碗馄饨和几样小菜,这才回过身来请蔺宁入座。
等馄饨的间隙,蔺宁细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临近的几个小吃摊子都有人蹲守,而且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往他们这里瞟。
“是我的人。”褚元祯摆好筷子,“想必大哥已经同老师说了,我抓了国子监的一名监丞和一名直讲,许是做得过了些,被有心之人盯上,不得已增派了护卫。”
“‘被盯上’是什么意思?”蔺宁有些疑惑,“有人要对你不利?”
“前几日出城时,马车突然侧翻,正逢雨天,我便对外宣称是道路湿滑所致,实则是有人在车轮上动了手脚。”褚元祯神色如常,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他把小菜摆放整齐,又抬起头看向蔺宁,“老师要不要加面?”
蔺宁摆摆手,只觉得一股凉意蹿上心头,他自己二十出头的学生还在纠结表白用什么花,这个朝代的褚元祯已经在考虑怎么应对暗箭了。
摊主适时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褚元祯接了,将一碗推到蔺宁面前,“老师快尝尝,大半年没吃,看味道有没有变。”
摊主乐了,“我这馄饨,十几年来都是一个味道。”
蔺宁夹了一个送进嘴里,皮薄肉香,果然好吃,他竖起大拇指,“老板,来两头蒜!”
摊主和褚元祯同时诧异地望向他,蔺宁心道一声不好,赶紧佯装咳了两声,“我的意思是——摊主,您这有蒜吗?”
等蒜拿上来,褚元祯左右不知该如何下手。蔺宁伸手拿过一头,将皮一层层剥开,露出雪白的蒜瓣,张口咬下去,“这是我问道途中跟一个老道士学的吃法,你也尝尝?”
褚元祯皱着眉,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口,立马转头吐了出来,“好辣。”
“辣吗?”蔺宁偏头一笑,“我觉得不辣啊。”
“那学生给老师剥。”褚元祯说着拿起另一头,“听说蒜头也可入药,多食还有解毒之效。”
“你吃你的,我自己剥。”蔺宁不习惯这样被人照顾,况且对方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他喝了口汤,“你昨日还同我说,抓到的都是些小喽啰,小喽啰也能掀起风浪,让你一个皇子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是学生大意了。”褚元祯将剥好的蒜瓣放到蔺宁面前,“但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对方应该只是虚张声势。”
“那什么才叫大事?丢了命吗?”蔺宁放下筷子,“你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你究竟抓了谁?”
褚元祯被问急了,找借口想要离开,“我去问问摊主……”
“褚元祯!”蔺宁见他又想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硬是让人重新坐下,“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师?认,就把这件事说清楚了,若还是这样藏着掖着,这顿饭过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学生。”
蔺宁自认能同一帮二十出头的学生打成一片,也就不怕收拾这个故作深沉的五皇子,他既来了这鬼地方就不能活得稀里糊涂,前方是坦途还是陷阱他都必须摸清楚了。
“老师。”褚元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紧下唇不发一言。
“我是国子监祭酒,我的学生抓了我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来日朝中同僚该如何看我?”蔺宁耐着性子,“褚元祯,你是想让我被陛下问及此事时无言以对吗?还是想让我被同僚嘲笑师门不严治下无方?”
“学生绝无此意!”褚元祯慌忙摇头,撩袍就要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蔺宁一把将他扶住,“我想要你同我实话实说,你抓了谁,问了什么,他们又交代了什么,而不是受你这一拜。”
“学生——”褚元祯艰难地张了张嘴,“老师不要动气,学生都告诉您。”
“我不动气,你坐下来,咱们边吃边说。”蔺宁把筷子重新递给他,“快吃,一会儿要凉了。”
这一刻,蔺宁觉得褚元祯很像一种动物,想了半晌,想到了自己养的狼青崽儿,虽然看起来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但只要稍微吼上两句,便会立马乖乖蹭过来。
想到那只狼青崽儿,蔺宁重重叹了口气,那小东西同他的家人一样,现在定和他的父母一起盼着他,他要迅速了结这个朝代的事情,尽快找到回去的法子。
褚元祯猜不透蔺宁为何叹气,只听话地往嘴里扒着馄饨,一小碗馄饨很快就见了底。
蔺宁探身过来,“够吗?再来一碗?”
“够了。”褚元祯抹了唇角的油,“老师还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蔺宁淡淡地回道:“或许我说话的语气重了些,但我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真的吗?”褚元祯直起身子,眼睛亮了亮,“可老师素来唤我表字,上一次老师生气了,也是这般只叫我名,而不肯唤我的字了。”
原来是这样。
蔺宁想起满吉说过,这“子宁”二字是他亲自为五皇子取的,他拿不准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只道是为师者对学生的期许。他想了片刻,伸手盖住褚元祯的手背,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子宁啊,你一直藏着不肯说,是不是又什么隐情?”
这个动作令褚元祯浑身一颤,登时绷紧了后背。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蔺宁,在他的印象里,身为老师的蔺宁克己又古板,待人接物都会刻意保持距离,从不会与人有身体上的碰触,更不要说像眼下这般与他掌背相贴。褚元祯愣了好一会才开口:“确、确实有不好言说的隐情,同时也是学生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哦?那是什么?”蔺宁在那手背上用力握了握,“你讲出来,为师与你一起想。”
“学生不敢再瞒老师。”褚元祯诚恳地开口,“那个被抓的监丞老师也认识,是黄思章黄监丞,那名直讲倒是个新面孔,是年初才招入国子监的,叫魏程理。黄思章入狱,其实不是学生的功劳,他是被魏程理检举的,那日魏程理将数十条罪证一并送到了学生府上,学生不过是顺水推舟,派人拿了黄思章而已。”
“这样啊。”蔺宁皱眉问道,“那魏程理怎么也下狱了?”
“这就是学生没有想明白的地方。”褚元祯如实回答,“按照魏程理自己的说法,他深知黄思章背地里买卖监生一事,不仅没有阻止,还被笼络了去,甚至私下里也收了不少银钱,但他终归抵不过良心的谴责,这才站出来来了个玉石俱焚。按理说,他主动交代了实情,左不过是停职罚禄,而他却自请下狱,还说希望刑部秉公执法。”
“自请下狱?”蔺宁盯着面前的碗筷低声自语:“他为何宁愿呆在牢里……”
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风里也有了冬日的冷意。
蔺宁突然抬眼看向褚元祯,表情由迷茫瞬间变成彻悟。
俩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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