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莽山山脉向东,原是燕国旧时商道,与黎国合力所修商道通行之后渐渐被废弃,如今倒成全了菀之等人。行商之人渐少,修葺维护便不甚得力,时有坑洼,但胜在行人稀少,多是些附近村民商户,对菀之等人好奇多看两眼,却也无人生事。
行至约一半路程,客栈稀少起来,需得去村人家里借宿。起初菀之不肯,“我等与人接触越少越好,免得引祸。”,袁起坚持,“你身子本就没养好,如今再风餐露宿,到了临青再养病岂不更误事。”
芸娘也写字条告诉她,自己行囊里尚有些药要给她吃,得找瓦锅瓦罐来煎才能留存药性。菀之只得勉强答应。百里看看天色说道:“既如此,我们遇下一个村落便借宿吧,别一味赶路,反欲速不达。”
残阳半斜的时候,望见一处簇簇炊烟的地方,四人拍马赶到发觉村落还不小,只不知为何村口立了路障,还有孩童望哨。他们走近小心翼翼问道能否借宿一夜,有个机灵的说道:“你们且等着,此事要问过村老。”,不多时,一个庄户汉子跟着孩童返来,移开了路障,抱拳道:“几位过路客人见谅,随我一起来吧。”
菀之一路望着,发觉村里水井,麦场,戏台,祠堂规规整整一应俱全,想是个人口繁盛世居于此的富裕村落。
四人被带到一间青瓦大屋,一位鹤发长须的老人端坐在正首,那庄户人立在老人身侧,恭敬道:“伯公,这就是几位要借宿的客人。”,四人行礼道:“多有打扰,还请村老见谅。”,老人微笑点点头道:“见客有喜,几位不要客气。这间屋子是公产,便请在此歇息,吩咐了人晚上送饭过来。近日村里不太平,入夜后还请不要四处走动。”
百里深揖一礼道:“客随主便,自当遵从老人家叮嘱,只是,可方便告知因何不甚太平,我几人也好有些防备。”
老人叹口气,那庄户汉子说道:“近日不知从哪里来了些流民,今年本不是荒年,现下正是收成的时候,这伙人却似饿疯了一般,见吃的不要命。我们本还收留了些老弱妇孺,给些吃喝,那些人却越聚越多,实在没法,只能设了路障,不许他们入村了。”
袁起也奇道:“这就怪了,今年关中收成甚好,别说荒年,只怕是寻常丰年也比不过些。
老人接着说道:“正是这话,因此觉得有些古怪,怕这伙人是流寇扮的,要做打家劫舍的勾当,更要将村口守严些。”
“村口那些路障便是防这伙人的,栖霞村没有民团民练,已经报上给县府老爷,不知能否派些官兵来将人赶走。”
菀之听到“官兵”二字,脸上不自在了些。老人笑道:“客人恕我等无礼,只顾着说话,茶也没奉上一杯”,回头对那汉子说:“让你媳妇与婶娘这就置炊吧,客人用了饭早些歇息。”,百里忙回礼道:“老人家客气,晚辈等叨扰了。”
一路上好几天没有住过这样安逸的地方,四人简单安置了行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这村老实在不像个乡村野夫的样子,和蔼文雅,颇有古风。”,菀之接道:“老人家确实谈吐不俗,想不到燕北文脉如此兴盛。”,袁起搭话:“这村里人许是从中原更远的地方迁来的,家学渊源罢了。”
菀之问道:“何以见得?”,袁起指指祠堂方向,“那祠堂的装饰纹样和藻井形制,看着都不是本地传统。这老人言谈,也略带些中原官话口音。”,菀之笑道:“袁大哥还懂中原官话。”,袁起敷衍道:“我从前,从前认得的一位兄弟,便是中州人。”
芸娘突然咿呀地指着窗外,几人抬头一看,纷纷跑到院子里,对着天边赞叹。映霞如锦,将天边和群山染作金红,云层低垂的暗影,流动在夕阳之上,不多时,亦被霞光燃烧殆尽。
伴着流云彩霞,菀之叹道:“难怪此地名为栖霞村。原只知名山大川壮丽宏伟,却原来村乡野趣,亦如此动人。”
几位妇人提着食盒,将饭菜摆好,方才那庄汉与老者复又返来,与四人一同用餐,饮了些浊酒,老人的话也多起来,“看几位的行装,似要出远门的样子?”,袁起看看百里,百里答话道:“南下中州,去投奔个行商的亲戚。”,老者捋须道:“中州尚好,尚好。今年只别去朝燕府做买卖。”,菀之接道:“老人家,此话怎讲?”
老人皱眉道:“白日里与几位说过此地近日不太平,那伙流民便是朝燕府口音的。”,自顾喃喃道:“朝燕四郡本属富裕,今上改年号又减免了赋税,却不知为何竟在丰年出了这股流民。”
袁起不以为意道:“老人家,贵乡望是丰年,朝燕府许是欠收呢?”,老人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朝燕府原是黎国旧郡,本就是鱼米之乡,若天下丰年,此地应更加丰饶,况见衙署张贴的府报,府郡四周皆为丰产,不会独朝燕府遭灾。”
菀之听闻“黎国旧郡”几个字,眉头挑了一挑,百里小心地望了她一眼。袁起看在眼里,只做没看见一般。
夜里几人各怀心事安寝,芸娘为了给菀之熬一味汤药,守着炉火。菀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索性也披上衣裳与芸娘一同守着。万籁俱寂,只有几声微弱的虫鸣犬吠下,突然听见院落里“噗通”“噗通”几声响动,似有人翻墙入内。想起老者所说的流民,芸娘与菀之大惊之下,亦不敢声张,正欲悄悄去喊醒袁起,却发现他已经出现在身后,手里握着腰刀。
他用眼神示意二人不要响动,身形轻逸腾挪至院前,悄然落下,几不闻声。翻墙入来的几人似乎熟门熟路,摸进院内见菀之二人守着的炉火唬了一跳,待要逃窜却被袁起截断了来路。袁起轻叱一声,仓啷间腰刀半截出鞘,横在几人面前,方看清来者是三个十几岁的少年。袁起本想逮住作奸的流民投桃报李,偿村民一饭一宿之恩,却不料逮住的是几个孩子,一时间愣住。
百里被院中响动惊醒,披着外衣匆忙赶至,菀之与芸娘亦看清来者样貌,欲阻拦袁起动刀,一时间院里挤挤攘攘,热闹非凡。
菀之出言道:“你们三人不要乱动,便不伤你们。”,为首的一个孩子身量略矮小,登时跪下求饶道:“几位郎君娘子,大人有大量,我们这就离开,还望不要留难。”,几人听闻这孩子竟是个扮成男孩的女孩,言谈进退有据,不由更是狐疑,袁起收刀归鞘,仍挡在他们的来路上,“虽说是孩子,终究夜盗民宅,不妥,不若交给村民处置。”,此言一出,另外两个孩子也急了,跟着一起跪下,“郎君行行好,我们是实在饿极了,想着村子公屋里或有贡品,才翻墙入来,只为一口吃的,求千万别将我们交给村署府衙。”
袁起摇头道:“我们也是过路的客人,承了主人家招待,如今拿了翻墙的贼,岂有不交给主人的道理?”
那女孩扬起头哽住道:“郎君莫一口一个盗,一句一个贼的,我们虽行事不妥,终究不被逼急了不会为一口吃食行此下策。”,袁起被气笑了,“你们还怪有道理的……”,菀之拦道:“听闻你言谈,也是个读过书的,如何竟做翻墙之事?可是遇到难处了,若说得通,我们便替你遮过这一回,容你们改错归正。”
一个男孩抢着答道:“娘子容情,我们自朝燕府一路来,盘缠早用尽了。我等饿两顿本不打紧,奈何家中老幼体弱,在这栖霞村盘亘了数日,再这么下去,怕是走不到京里了。”
菀之追问道:“朝燕府丰年,谷梁仓足,出远门如何不带足盘缠,又去京里做甚?”
那女孩握紧拳头,眼里灼灼闪光道:“我们去京里,告御状!”
“告御状?”菀之等人异口同声诧异道。几人面面相觑,见三个少年一片赤诚信誓旦旦,都有些哭笑不得。
菀之问道:“你们因何要去告御状?”,那女孩哽咽起来,断续道:“如娘子所言,朝燕府丰年,天子大赦减税赋,本是天大的好事,谁知节度使赵其风,虽依朝廷旨意颁钧令减了赋,却借寿诞,喜宴,各类名目横征暴敛,百姓倒比往年苦得多。”
“我们乡里儒绅,不过与征令官争辩几句,竟被用夹棍打了一顿,这样有体面的人都争不过,乡里只好拼拼凑凑交齐征赋。哪知这茬过了又有那茬,这样的丰年景里,竟有人家开始卖儿卖女。我阿爹凑不上数,硬是被打断一条腿,我家的祖屋联田也被强征了去”,顿了顿,愤恨抹一把眼泪,“我便联同乡里的伙伴,与阿公一起上京去告御状。”
另外两个少年也跟着愤愤点头不已。一人赧然道:“今日偷贡品,是要给阿公妹妹吃。初来栖霞村,还有好心村民舍与我们一些吃食,其后从朝燕府来的人越来越多,村人便不肯与我们进村了。”
百里叹气道:“你们可知,到了京城要如何告御状?”
女孩爽利道:“知道!到了京城,沿朱雀大街走到尽头,那里有一面路鼓,击鼓者,杖二十,所告之事,御史受状以闻,不受者,罪加一等。”
袁起调侃:“你们知道杖二十是什么意思?可不是你阿爹阿娘拿那竹篾子抽人,杖刑之下,立毙的也有……”
女孩微微一笑,从容道:“我们三人联告,他们一人七杖,我受六杖,最多是打残,打不死的。便是打死一人,尚有二人,打死二人,尚有一人。若我们都死了,我阿公七十高龄,依律御史可减免杖刑,再告便是。”
望着三人清明澄澈的眼神,袁起一时语塞,菀之亦震彻,“你们,你们竟是做足了打算要,要……”,便不忍说下去。百里轻声问道:“这又是何必?”
女孩为首,三人同拱手道:“日月高悬,天公地道,总要有人站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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