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村民所赠干粮分与三个少年一半,菀之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喃喃自语道:“天下初定,朝政应为清明,如何竟是这般模样?”
袁起嗤笑,“姑娘没听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莫说节度使镇守一方,等闲惹不起,便是乡里豪族兼并土地田亩,收买人命,这历朝历代的还少吗?官老爷还是不睁一眼闭一眼,收埋好处,做顺水推舟的人情。”
菀之悚然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舟行不稳,怪不得水波翻浪。”
赵其风三个字,如重锤之下的铆钉,沉沉砸入菀之心里。一滴血从妹妹稚嫩的指尖滑落。菀之扶住心口吃力地换了几口长气,方缓过劲来。
去往临青路上,不时见到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旅人,面有菜色,神情凄惶。菀之奇道:“不会有这许多告御状的人吧?朝燕府都待不下去,进京更不好讨营生,他们这是去做什么?”
袁起惨笑道:“早年间听说,若一方百姓被欺压活不下去,决心以民告官去御史前扳倒酷吏,三五人断是不成的,二十大板下去,人还没抬进御史台便断了气。是以乡民联告,一帮一伙错开三两日进京,击路鼓鸣冤,络绎不绝,以人命堆积换一个御前陈情的机会。许能成事。”
菀之在书上读到过,末法之世有此惨事,却没想到亲眼所见会如此触目惊心。三两成群的人,神情淡漠,衣衫褴褛,只顾着往前走,仿佛活着只剩这一件事可做。
又有父亲挑担前面坐着女儿,后面坐着儿子,一个妇人漠然牵着夫君衣袖,一家四口赶路的。菀之不禁惊叫:“他们也是要去告御状?”,百里勒住缰绳看了看道:“此去莽山,或许可以往口外寻个营生,或许进山当个猎户药户,以求避世。”
芸娘望着面黄肌瘦的孩子,眼里沁出泪来,菀之凑近了低声说:“咱们南下,去做件大事,若能成事,望天下再无饥馁。”,芸娘讶异地望着菀之,菀之冲她点点头。百里颓丧道:“我等尚且自身难保,到了临青,能找到南下的船再说吧。”,菀之拍拍他肩,“郎君莫泄气,‘那里’我们都逃出来了,何况眼下?”
袁起探路返身,在前面招呼道:“再走一二十里便歇歇脚填填肚子,然后一鼓作气,今夜便能在临青县城投宿,明一早去打听船期。”
菀之等人应了,百里待要催马赶上,菀之道:“到了临青先去找间当铺,我身上的银子不够投宿了。”,百里不解道:“前天不还……”,随即明白过来,菀之将银子给了日前遇到的三个少年,闷闷道:“知道了。”,忍不住又说道:“送他们去京城,便是送死。”,菀之默然片刻道:“君子死道。与不与他们银钱,他们都是要去的。”
行至城郊,路遇茶棚,袁起招呼几人歇息。将马栓好后,看顾炉灶的妇人已经端上了粗瓷碗盛的茶汤,百里看了看道:“店家,换一碗清茶来,我不喝砖茶。”,袁起捧着茶碗一饮而尽,“日头毒,一路出了这许多汗,喝砖茶正好。”,菀之尝了一口,咸津津的,还有些麦粒烤过的香气,便小口小口喝完了一碗。
妇人将炉上的滚水冲进碗里,给百里单做了一碗清茶,看着袁起笑道:“这位客官说得是,往来的客人都要喝砖茶。”,又对着百里道:“郎君莫怪,乡野茶棚,只有些碎茶沫子。可没有什么香气。”,百里接过茶碗:“无妨,解渴就好。”,谁知端在妇人手里稳稳的茶碗,百里一接手便丢了出去,烫得他手指一片通红。妇人抱歉道:“哎呀,我们平日粗糙惯了,烫了郎君的手可如何是好?这林后有道清溪,郎君快去浸一浸,起了泡就不好办了。”
菀之刚要起身,百里摆手道:“无妨,我自己去,你歇着吧,少走动。”,芸娘也比划着催他快去浸浸冷水,起身自顾去寻些能疗烫伤的药草。
不多时百里折返,菀之拉着他手指查看道:“可别伤着了手,耽误郎君这一手好琴艺,今后如何开馆授艺呢?”,百里抽回手笑道:“不打紧,你就打定了主意今后让我开琴馆对吧?”,袁起促狭道:“郎君琴艺傍身,今后生计有着落喽。”,百里有些不自在,菀之悄声劝道:“将错就错吧,私奔虽不体面,总归合理些。”
说话间芸娘也回来了,除了几棵药草,手里还捧着些红果子,袁起惊喜道:“野山楂?嘿,这可是好东西。”,芸娘放下手中的东西问店家借了石臼石杵给百里弄药,袁起捡起一个红果子在衣襟上蹭蹭便一口咬开,酸得直皱眉头也不肯放下。见菀之望着他想笑,指指那红果道:“你也吃一个,胃口不好身体可养不好。”,芸娘听了咿呀着点头,示意袁起说得对。
菀之捻起那果子,见袁起酸成那模样,犹豫着不敢往嘴里放。袁起拿起一个果子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菀之嘴里,菀之愣住,微张着嘴一时忘记合上。百里与芸娘也在一旁愣住,袁起摸摸头不好意思笑道:“唐突,嘿,唐突姑娘了。”,菀之“噗嗤”一声笑出来,苦着脸道:“委实太酸了些,开胃是开胃,恐开得太过了。”
芸娘弯着嘴角轻轻摇头,嗔怪地看了袁起一眼。袁起抬头望了望天色道:“该启程了。”
随着河水三曲四弯,临青镇映入眼帘,菀之喜形于色拍着百里臂弯道:“在临青上船,水行五日便能到昊都水域了。”,百里无奈道:“先去看船期,咱们一路都避过了关卡索要路引,上船是必定要查验的。”,又不忍心菀之失落,找补道:“总算到了大镇,上船急不得,去泡个汤好好歇两日。”
菀之听见“泡汤”二字,心里软软的,叹道:“日后安稳下来,我要在家里修个汤池子。春日泡金银花汤,秋日泡桂花汤,冬日里煨上梅花炭饼,浸在池子里不出来。”,说罢给自己逗笑了。百里亦凑趣道:“夏日里也泡,拿艾叶汁子兑上桑菊连翘,泡过这样的澡水能避蚊虫。不过要随手摆些雪圆子冰饮子,才能不中暑。”,二人嚅嚅私语间却又忽然同时沉默起来,那些冬雪夏花,春风秋月,都已是故国明月,物是人非。
临青镇不似御畿一般人流复杂,城门卒常糊弄了事,收了银钱便睁一眼闭一眼,傍晚时分四人拿着在御畿签出的路引,候在城门口等待查验,那城门卒对着路引反复查看,又不时盯着菀之看上一眼,菀之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却只能挤出一丝笑意。倒是袁起有些不耐烦,“我说官人,眼见天要黑了,咱们入城还要投宿,可否快着些?”,那兵卒不置可否,来回翻看路引,终于在菀之脸色苍白快要绷不住之际,将路引还给袁起,冲四人挥了挥手。
菀之松了一口气,见百里与袁起无事人一般嬉笑,不禁有些恼火,“方才你还去惹那城门卒,若是他看出破绽可如何是好。”
袁起忍着笑,拿出路引指着对菀之说道:“你不知道,当初在御畿去弄这劳什子的时候,制假的师傅在上面胡乱画了些契丹文,净是些骂人的话,哈哈,哈哈哈哈……”,菀之见百里也跟着捧腹大笑,忍不住瞪他一眼,“没心没肺。”,却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百里是个清冷性子,难得与袁起没有隔阂,菀之心下亦感安慰。
入城之后着紧找了间当铺,将衣襻博带等物当了出去,菀之手里还有不多几件首饰,想着明日仔细寻了大店,当个好价钱出去,四人去昊都的船资想是不便宜,今夜便将就一下便是。谁知掌柜厚道,见衣物成色好,给了个慷慨的价钱,菀之便与之约定明日再来估出首饰。
百里闹着要去汤池,袁起也愿意去解解乏,便陪着去了。芸娘知菀之不愿出门,便让知客送了热水在房里洗漱。菀之靠在澡桶里,水汽蒸腾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多时却做了噩梦,扑腾起来将芸娘也吓了一跳。她拉着芸娘的手道:“不知袁大哥他们回来没有?我心里不安生。”,话音未落,有人轻轻扣门,门外响起百里的声音:“阿姐,芸娘,我们回来了,你们早些歇息。”
按照袁起的叮嘱,这些日子他们无论是借宿还是住客栈,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多过一晚。如今在临青,一时走不出去,也要日日换客栈。次日在新的客栈安置妥当后,菀之欲出门去前一晚典当的当铺,袁起拦住了她,“你昨日已经露过面了,今日还是我去吧。”
菀之虽觉他谨慎过头,却也不愿佛了他一片好意,便将几件首饰裹好,悉数交给袁起,并嘱咐他日前估价几何,若掌柜的压价可退让几分。袁起摆摆手便出门去了。
哪知这一等,竟是到了深夜,袁起也没有回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