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从小到大遇到的同学，都想要跟她划清界限。

他们怕和她走在一起，会被误会是和她一样的聋哑人，所以要大声说话，证明自己是能听会说的健全人。

他们没有义务为她说话降低语速、来让她读懂自己的唇语，也没有义务等她慢吞吞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写下自己要说的话。

所以，明月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做课间操。但是她不在意，因为只要放学回家就可以见到奶奶。

瘦小的老太太，用单薄佝偻的肩背，撑起了她的全世界。

可是后来，奶奶也不在了。

她第一次觉得孤单，是奶奶去世后学校组织秋游。

她从洗手间出来时，眼睁睁看着大巴车在自己面前开过去，她发不出声音喊车停下，也没有人发现车上少了一个她。

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突然满心委屈，忍不住想，如果这个时候自己有同伴，该多好。

而现在，有人问她——

“如果那些目光让你难过。”

“两个人一起的话，会不会好一点。”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句子。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人。

顾翊的身上，似乎有种不该出现在成年人身上的认真和干净。

他垂着眼，睫毛是很柔软的弧度，瞳孔里映出她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影子。

她本以为，这些异样目光会让顾翊难堪，会让他和自己从小到大遇到的同学一样，迫不及待和自己划清界限。

可是他没有。

他愿意和她站在一起，当她的同伴。

明月迎着顾翊的目光点头，嘴角抿起小小的、弯弯的弧度，心脏酸软一片。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总是能遇到很好很好的人，她遇到了奶奶、遇到了资助人叔叔，现在又遇到顾翊。

又忍不住想，难怪资助人叔叔会介绍自己来这里，大概是猜到自己的好友顾翊，心软又温和，不会亏待她。

她心甘情愿把顾翊划为她认识的人里第三好的人——第一好是奶奶，第二好是资助人叔叔。

她明明不会说话，可是这一刻，她的声音也被听到了。

-

早饭后，明月正式上岗，成为小满的小跟屁虫。

小满给客人冲咖啡的时候，顺手就教她咖啡机的用法，给客人取蛋糕的时候，小满也给她切了一块，告诉她：“想烤蛋糕的话可以自己动手，这里有的食材你都可以加进去。”

忙完这些，小满又拿起相机，带明月拍照、剪辑，准备上传社交平台。

她告诉明月：“你喜欢甜品就学烘焙，喜欢拍照就做运营，这里不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明月听得认真、看得认真，她每一样都很喜欢。

她喜欢咖啡豆的香气，觉得能在咖啡上画画非常厉害；喜欢刚出炉的蛋糕味道，如果她学会做蛋糕，以后岂不是可以开蛋糕店？那样就可以养活自己了。拍照也好喜欢，在今天之前她没有碰过单反，只有一个摄像头坏掉的旧手机。

忙完这些，年龄相仿的两个小姑娘坐在深山小院里聊天，木质餐桌上放着两份咸奶油蛋糕和刚才用过的相机。

小满见明月看什么都新奇，笑问：“你大学想学什么？”

明月放下吃蛋糕的叉子，写字给小满看：“我想学医。”

小满震惊：“为什么啊？”

天知道她有多少同学每天都鬼哭狼嚎后悔学医！

小满接过明月的本子，飞快写下一行字。

明月定睛一看，小满写的是：“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明月抿唇笑笑，其实她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没有比治病救人更伟大的职业。

山风吹动风铃，明月听不见。

她只是看到顾翊又拎着那本《当呼吸化作空气》，在旁边的藤编摇椅上坐下了。

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呢？

看到名字的她并不能想象出来。

顾翊刚翻开上次折页的地方，小满就叫住了他。

“哥，明月说想学医！”

暖调的光线里，男人浅色衬衫、休闲裤，轮廓俊秀，因他皮肤白皙，所以看起来清清爽爽，垂眼看向她时，浓密微翘的长睫毛轻轻覆下来，在眼睛下方投下阴影。

“想当医生？”

明月原本是想否认的，可是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安静认真。

她迟疑着点头，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很怕这样讲出来，会让顾翊觉得她不自量力——她一个聋哑人，竟然还想当医生，是不是痴人说梦呢？

他用唇语和她说话，所以她总是要看向他的嘴唇，薄而清晰的唇，没有什么血色，却好像很软，明月不敢多看，却又不得不看。

明月点头。

她想要成为的，不止是强大的、理智的、见惯生死的医生，而是悲悯的、温柔的、会为病人流泪的医生。

在她十五岁陪奶奶看病的时候，她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医生，虽然隔着淡蓝口罩，她都没有看清他的样貌，但是不影响，只要提起医生，她就会想到他。

那道模糊的轮廓，让她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只是她只能想想。

因为她是聋哑人。

聋哑人怎么可能当医生呢？

连病人的诉求都听不见。

顾翊在，明月不需要再在本子上写字。

顾翊会在小满问“明月说了什么”的时候，把她的手语变成声音。

就好像是她的翻译。

明月告诉顾翊：“我是聋哑人，当不了医生，我就是想想。”

“只要你想，就可以。”

顾翊打了一遍手语，又用唇语说了一遍。

那双清澈冷淡的眼睛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只有一尘不染的认真。

不止是明月，就连小满也惊讶了：“聋哑人可以当医生吗？”

明月不知道顾翊是做什么工作的，但他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又或者说唯一一个算得上是个大人的，也因此，他说的话会让人信服。

他看向她，目光沉静，并没有什么多余情绪，淡声交代：“只要做了人工耳蜗手术，经过语言康复训练。”

明月忍不住问：“有先例吗？”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顾翊，却见顾翊轻摇头。

“没有。”

明月的脑袋耷拉下去，她就知道是这样的。

手里写字的本子和笔被人抽走了，再抬眸，已经到了顾翊的手里。

男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像明月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外科医生拿手术刀的手，或者说，还要更漂亮。

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清秀却也有凌厉的笔锋——

“就算没有先例，也不能断定，你不会成为第一个。”

他写字的力道不重，可是每个字都在明月的心上烫下烙印。

“但是你要先做手术。”

小满激动地握住明月的手：“那就去做人工耳蜗手术呀！我哥在解放军医院！那里有整面的专家墙！”

明月也想。

做了手术，就可以变成能听能说的人，就可以和健全人一样，或许还能学想学的专业。

她的嘴角轻轻弯起，可那弧度有些苦，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十**岁的小姑娘的脸上。

“人工耳蜗手术要很多很多钱。”

原本奶奶省吃俭用一辈子，已经给她攒够了，存在她的名下。

后来奶奶生病，不准备再治疗，是她哭着告诉医生叔叔：“您救救我奶奶吧，我们有钱……”

可是她不后悔。

再来一次，她还会这样做。

顾翊若有所思，垂眸看向她：“所以不做手术，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钱？”

明月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刚认识顾翊，却觉得他好熟悉。

熟悉到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熟悉到可以放心告诉他自己的心里话。

难道人们说的“一见如故”，就是这种体验？

她迎着他的目光点头。

小满的表情变得沉重，明月抿唇笑笑，眉眼是安抚的弧度。

她不想别人为自己感到难过，笑着打手语：“等我长大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的！”

为了让小满笑一笑，她还用两只手臂圈成圆，告诉小满“很多很多”是有多么多。

小满瘪着嘴角捏捏她的脸，只觉得心疼。

但明月已经很知足了。

她本来就是弃婴，能被奶奶捡到，健健康康长这么大、能跟健全人一样读书，还遇到资助人、遇到小满、遇到顾翊，能用暑假赚一点生活费和学费，对她来说，已经很好很好了。

-

晚上回到房间，明月收到资助人的信息：【今天过得好吗？】

明月毫不犹豫回复：【好！工作很好，您的朋友顾翊也很好，谢谢您帮忙！】

她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今年多大、做什么工作、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能通过学校找到她资助她读书，是无比可靠的大人。

原本她猜测他的年纪，应该已经很大了，所以为了表示尊重，她都叫他“叔叔”，可是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和顾翊年纪相仿的——不然怎么会是朋友呢？

【礼尚往来，我也需要你帮忙。】

明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您说！】

她欠他的太多了，学费、生活费，一笔一笔，在小小的便签本上记得满满当当。

她常为不能报答愧疚，所以眼下，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情，她都会全力完成。

当然，她觉得资助人肯定也不会让她帮违法乱纪的忙的。

【您需要我帮您什么忙？】

月光静谧，像一道清澈如水的目光，轻轻浅浅，落在她身上。

【想你帮我劝劝某位同学。】

【告诉她，钱花掉会再回来，但是能听见能说话的十九岁只有一次。】

【所以，你帮我劝劝她，去做手术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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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Breath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