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肯开口让她帮一次忙,没想到还是关于她。
这个问题,在他最初资助她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问过。
不知来历,不知姓名,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最想要什么,就好像是奶奶派下来的守护神。
于别人而言稀松平常的听力,却是明月一直以来最渴望拥有的,哪怕还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但是只要能听见声音,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如果能听见声音,她就不会在坐公交车的时候,因为听不见报站语音坐过站;
她就能在摩托车从身后开过的时候躲过去,而不是被撞倒还要被人破口大骂“你是聋子吗”;
她就可以在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给出反应——而不是呆呆的拿出写字的本子,问人家:你可以写下来吗?
就可以知道北风是什么声音,蝉鸣是什么声音,雪落在树叶上是什么声音。
这世间万物都有声音,只不过她被屏蔽在外。
就可以像顾翊说的那样,学医,就算没有聋哑人当医生的先例,她也可以成为第一个。
因为她一直都很努力。
或许,如果她接受手术,她还可以见到他,当面和他说一声谢谢。
就可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年纪多大、从事的什么职业,他就可以从她一厢情愿想象的“奶奶派来的守护神”变成具象化的人。
她还可以问出这些年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您为什么要资助我呢?
可是,从她高中毕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花他的钱。
这些年的雪中送炭,无法用金钱衡量也不该用金钱衡量,但是他打给她的学费、生活费都在她还得起的范畴,人工耳蜗手术,十几万又或者几十万,她还不起。
所以,她再一次带着满怀歉意拒绝。
她本以为资助人叔叔会不想再理她,却见他回复——
【如果改变想法,记得告诉我。】
-
明月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她在阵阵的蝉鸣声中,学会了使用店里的咖啡机,但是拉花对她来说难度系数太高;她也可以烤出好吃的杯子蛋糕了,民宿负责烘焙的姐姐说她学东西很快,比一般人更专注、更懂得观察。
她第一次拍民宿照片上传社交平台,就获得几百个赞,绿水青山木头房子石板路,在她的镜头里有种格外静谧的质感。她私心,在推文的最后写了一句:老板人非常非常非常好。说的是顾翊。
她的生活变得规律且充满期待。
工作做一休一,“休一”的时候,她要么被小满拉着四处闲逛,要么就在民宿找个角落和小金毛玩;“做一”的时候,早上起床,她先确认今天是否有新的客人入住,再去看民宿的点评里,是否有客人留下建议或者批评。
这天,后台收到了新的点评。
明月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客人肯定了民宿的所有:“环境很好,属于想退休留下养老的程度,卫生很更是没得说,即使你有洁癖也挑不出毛病;特色菜更是做得也非常地道,酸汤鱼一绝……但是!”
她的心提起来,非常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转折。
“但是,帅哥老板虽然貌美但实在冷淡,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给啊啊啊啊!建议把你们老板照片挂在网上,绝对比推文好用!”
明月嘴角轻轻弯起。
客人最后的结论是:“鲜花配美人,景美人更美。”
评论区附上的照片里,好几张都在不经意间拍到了顾翊——
绣球花变成虚化的背景,他在浇花、在看书、在晒太阳,又或者在和小狗玩,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眉眼间才隐隐有笑,勾着嘴角的侧脸,看起来好温柔。
好看到,让人想看,又不敢多看。
肩膀被猝不及防勾住的那一秒,明月被吓了一跳。
她做了亏心事一般下意识就要关上屏幕里的照片,小满却已经贼兮兮凑到她身边,念出那条评论。
“你知道吗?民宿刚开那会儿生意惨淡,客人也没几个,我堂哥也不当回事,还说‘天塌了有顾翊的脸顶着,实在不行让他下海,养活大家不成问题’。”
明月懵懵懂懂:“下海?”
对上那双无辜清透的大眼睛,小满捂住自己的嘴:“你不用知道这个。”
“不过,”小满又看了眼照片里男人那张冷淡但是招桃花的脸,笑着说:“追他的女孩子一直很多。”
那他有女朋友吗?又或者,他成家了吗?
明月的脑海冷不丁冒出这样逾矩的问题,心脏也跟着发紧。
这种奇怪的、甚至有些酸涩的感觉前所未有,她不知道是什么,来不及分辨也无从分辨。
下一刻,她却读出小满的唇形:“但他都没对哪个姐姐上过心。”
发紧的心脏又被松绑,像烤箱里热腾腾的蛋糕发酵舒展开来。
“明月。”
明月点头。
小满笑嘻嘻的:“你有小男朋友吗?”
明月摇头。
学生时代,班里是有男生女生走得很近,但是她的精力全部用来学习都不够,怎么可能再花费心思在男同学身上呢?
小满不怀好意问道:“那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明月看着小满,那双眼睛太干净也太清澈,像是流动着山间的泉水,疑惑和茫然都清晰。
喜欢。
这样的情感对她来说太陌生。
长到十九岁,她体会过痛苦、体会过难熬、体会过学费随时可能交不上的提心吊胆,也体会过资助人突然降临让她不必再为上学忧心的感激,却从来没有,体会过喜欢。
只是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好好上学,就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也没有吗?”
明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下意识想要摇头说不知道的时候,看到坐在摇椅上的年轻男人。
他真的好悠闲,大概是那种出身很好、衣食无忧的公子哥,不工作,也可以心安理得。
每天日常是看看书、逗逗小狗、偶尔抱着电脑敲敲字,又或者拎起相机拍几张照片,现在又在晒太阳。
他本就浓密的眼睫被镀了温柔的光、看起来很软很软,脖颈是一道优美的弧线,手腕从衬衫袖口滑出一截,指骨清秀修长。
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似有感应,顾翊在这刹那睁开眼睛,对上她的视线,轮廓锋利的一双眼睛,像藏着深不见底的潭水。
明月的心跳不知为什么,突然漏拍,仿佛下楼梯蓦地踩空。
她没有像往常、坦坦荡荡同他对视,再牵起一个礼貌腼腆的笑,只是有些慌乱地撇开视线,对着小满摇头。
可是,漏拍的心脏开始兀自跳动。她明明听不见声音,却直觉那声音很响很响,甚至担心被小满听见。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男生呀?”
明月没有想过。
如果只是想象,那她是不是可以贪心一点呢?
她喜欢的人,要有顾翊的样貌、医生的悲悯,和资助人叔叔的温柔。
但是这些,她没有对小满讲,因为她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也觉得自己不自量力。
所以她只是笑笑,在本子上写字:“我不会有男朋友的。”
小满不解。
后厨的阿姨见明月太瘦,把她当自家亲女儿养,每次盛饭都给她盛满满一碗,终于让她刚来时、营养不良的感觉都褪去。
那原本就标致的五官舒展开来,明月野生眉浓而细长,眼睛乌黑发亮,不笑时漂亮里透着股坚韧劲儿。
“上学的时候,应该有男孩子追你吧?”
有,但是是足够给人留下阴影的那种追。
男生是她们班的体育委员,他给她买奶茶、送早饭,每次都当着同学们的面,也总是引得全班起哄。
她不收,每次都还回去,但依旧阻止不了学校开始有传言。
她听不见声音,是从那些奇奇怪怪看向自己的目光、躲躲闪闪的窃窃私语里,猜到的。
她很明确地拒绝了他。
男生丢了面子,恼羞成怒,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你一个哑巴,我能看上你已经很好了,你以后只能跟和你一样的聋哑人结婚生孩子,孩子还是聋哑人……
小孩子是很容易自卑的。
她本来就没有听过很多夸奖,心里没有很多的自信,更没有什么底气,所以难听的话可以像匕首一样没有缓冲地直直插入心脏。
她一直都记得这句话。
即使是十九岁的明月,也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说得不对,我非常非常好。
因为虽然难听,却是事实。
明月在本子上,慢慢地写字。
“那个人说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我只能找和我一样的聋哑人。”
头顶落下阴影。
明月仰起头,顾翊伸手拿走她刚写了字的本子。
她呼吸骤停,看他修长手指和垂下的长睫毛,被拿起的仿佛是她的心脏。
他看到她写的字了吗?
他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他看到后会和自己说什么呢?
明月抿紧了嘴唇,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顾翊的嘴唇。
她需要读他的唇语,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觉得盯着顾翊嘴唇看的时候,她会觉得不敢多看。
甚至有些时候,会微微走神,好奇,好奇是不是很软。
顾翊目光清淡,视线从她一笔一划写下的“我只能找和我一样的聋哑人”,到明月仍然稚嫩的脸庞。
“是谁说的。”
他的眉眼是很清秀的,长眉平直、没有过分浓密,眼型锋利流畅,睫毛比女孩子的还要漂亮,大多数时候,那张脸上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表情,给人很冷淡很难接近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他眉心微蹙的样子,难得有些凶,那柔软的嘴唇翕动,明月听不见他的声音,却直觉此时此刻那道声线冰冷至极。
因为他说的是:“我帮你揍他。”
明月怔住,不敢相信顾翊会说这样的话,怀疑是自己读错。
可是,顾翊很认真地看着她。
他刻意放慢语速,让她读出自己的唇语,一字一顿道:“如果再有人这样说,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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