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穿透茂密竹林,在铺满枯黄竹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特有的清苦,混合着泥土和植物衰败的微腐味道。
楚青霭步履沉稳,踏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发出“沙沙”轻响。
因能够感知到潜渊,他不用无头苍蝇般乱找,在竹林中七拐八拐后,便看到了一个十分落寞的背影。
是的,落寞。
——暮云闲孤零零地坐在厚厚的枯叶堆里,仿佛要与这衰败的残阳融为一体。他身旁,碟中堆叠成小山的包子已然冷透,表面凝着微小的水珠,一个都未曾动过,酒坛,三个却已空了两。
手中自然还举着一坛,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坛口汩汩流入他口中,萦绕在他身上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颓丧与死气,正与浓得化不开的酒气一同弥漫。
方才在师父房中,他于此人身上捕捉到的那丝异样,果然不是错觉。
楚青霭刻意加重了脚步,靴底碾碎枯叶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暮云闲动作一僵,缓慢回头。
看清来人,他眼中掠过一抹意外,随即被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迅速覆盖,语速飞快道,“楚师兄?你怎么来了?”
显是要刻意掩盖刚才的失态。
楚青霭望着他不说话。
暮云闲面色转为凝重,“出什么事了吗?莫非孟掌门……”
“师父一切安好”,楚青霭目光扫过酒坛,摇头道,“这酒是后厨入菜用的黄酒,年份浅,火气重,涩味也浓,算不得佳酿,可并不怎么好喝。”
“哦?”暮云闲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勾起,晃了晃手中还剩半坛的酒,嘻嘻笑道,“楚师兄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吧?我倒觉得,这酒入口虽糙,但后劲十足,醇厚浓郁,很合胃口呢。”
楚青霭不再多言,上前一步,伸手扣住了粗糙的陶制坛身。
“诶?”暮云闲下意识想往回夺。
楚青霭手上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那半坛残酒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夺了过来,甚至没有低头看,手腕一扬,便将那酒坛扔在几步外虬结的竹根旁。
残余的酒液泼溅出来,迅速渗入深褐色的泥土和落叶中,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和浓烈刺鼻的酒气。
“起来吧”,楚青霭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递到暮云闲面前,“带你去喝点真正的好酒。”
暮云闲仰头望去,只看到了宛如深潭的眸。
莫名叫人觉得安心。
总带着笑意的桃花眸眨了眨,似乎在飞快地权衡着什么,片刻后,抬起自己的手,懒洋洋放在了楚青霭温热干燥的掌心,欣然笑道,“好啊”。
暮云闲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酒后的微醺和一些难以言喻的疲惫。楚青霭掌心微微收拢,略一施力,便将他从厚厚的落叶堆里拉了起来。
蛟龙昂首,四爪腾空,庞大的身躯异常轻盈地飞起,冲破竹林的遮蔽。
视野骤然开阔,天边是橙红交织、瑰丽灿烂的暮色云霞,晚风带着高空特有的清冽,呼啸着灌入衣袖,吹散了竹林间沾染的酒气和沉郁。
蛟龙飞掠过脚下青翠连绵的山峰,直至一片巨大的纯白上空,缓缓降落,将二人稳稳放在一间极其隐蔽的小屋前。
原是一片繁茂的梨花林。
梨花胜雪,片片花瓣轻盈飘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花,踩上去柔软无声,清冷幽淡的梨花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天地间除了晚风的轻吟,便是花瓣簌簌飘落的细微声响。
即便曾踏足过无数光怪陆离的世界,见识过种种奇景,像眼前这般纯粹、安静又祥和的美景,却仍称得上十分珍贵了。
暮云闲瞧得喜欢,眉间忧愁略散,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几片旋转飘落的花瓣,感受着那微凉细腻的触感,转头看向身旁的楚青霭,语气多了些轻松,“楚师兄,你的好酒呢?”
剑气震过,小屋右方那棵格外粗壮古老的梨树之下,泥土松动,露出了下方掩埋的数个深褐色酒坛,坛口用厚厚的油纸和泥封得严严实实。
楚青霭走上前,俯身拂去坛身上的泥土和几片粘附的花瓣,左手提起两坛酒,右手向他伸出,邀请道,“好酒还需好景配,花海之上,视野更佳,上去看看?”
“不要”,暮云闲立刻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抗拒,只从他指尖轻巧“摘”下一坛酒抱在怀里,直言不讳道,“我恐高,还是就在树下喝吧。”
楚青霭了然,不再勉强他,足尖点地,轻如飞絮般飘起,几个起落后,稳稳坐上了那梨树最为粗壮的横枝上,一条腿随意曲起,另一条腿自然垂落下,在飘落的花瓣中微微晃荡。
暮云闲低头仔细端详酒坛。
楚青霭抬起左臂枕在脑后,右手举起沉重的酒坛,与暮云闲遥遥举杯,朗声道,“竹叶梨花酿。取初春最嫩的竹叶尖,配以四月里带露初绽的梨花蕊,封坛深藏。你那坛已在地下深酿八年,尝尝看。”
暮云闲拍开坛口泥封,一股清冽至极、融合了竹叶清香与梨花冷冽的独特酒香瞬间逸散开来,叫人顿时便被勾起了兴趣。
浅啜一小口,液体滑过舌尖,带来竹叶的清香与梨花的芬芳,与温润醇厚的酒液相得益彰,回味悠长。
暮云闲眼睛瞬间惊喜地亮起来,开口,却拖长了语调,挑剔而矜贵道,“嗯……余韵还是单薄了些,但竹香清冽,花味淡雅,入口也算顺滑,再加上创意独特,勉强可算一坛好酒。”
若在平时,楚青霭少不得要与他辩上几句,可这次,他非但没有呛火,反而异常客气地颔首道,“暮公子喜欢便好。”
“嘶……”暮云闲抬头仰望他,奇怪道,“怎的突然这么讲话?”
楚青霭放下酒坛,拱手抱拳,认真道,“初见之夜,在下未经考证即多方刁难,实在可恶,幸而公子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师父才能安然无恙,在此谢过公子恩情。”
“呃……”暮云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见面以来,他自然心知肚明自己目的不纯,却更深知楚青霭多重疑虑。他们二人,彼此之间各怀心思,即便合作,却又都不曾真正信任过对方,也算势均力敌,有来有往。
他早习惯了那种表面和平、内里处处防备的平衡。如今,对方却突然真诚感谢,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相处了。
“不、不必客气”,暮云闲尬笑喝酒,“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哈,这坛酒就算做谢礼了。”
楚青霭并未就此作罢,而是看着他,认真道,“暮公子,如此天大恩情,这一坛酒,难抵万一。日后,无论公子遇何等困难,只要开口,在下定当赴汤蹈火,竭尽全力。”
“我……”暮云闲眼底闪过一丝黯淡,仰头大口喝酒,摇头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我没遇到什么困难的事。”
“是吗?”楚青霭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仙岛之上,暮公子情绪为何屡屡失控?”
“什、什么?”暮云闲有瞬间的慌乱,连连否认,“什么失控?我脾气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失控?”
“抱歉,我本意绝非逼问”,见他下意识戒备,楚青霭忙道,“只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多个人商量对策,或许,就能多一分希望。”
暮云闲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自然而然转移话题道,“哦?当真愿意帮我?莫非……楚师兄已彻底信任我了?”
“自然”,楚青霭道。
“可直到现在,楚师兄甚至都不知我究竟是何来历,接近你的目的又究竟为何吧?”暮云闲提醒他,“如此轻易便说信任,这未免太过冒险。”
楚青霭赞同道,“你的身份的确可疑,行为也实在奇怪,莫说会我听都不曾听闻的上古秘术,便是能身拥那件匪夷所思的锦衣,以及消失百年的千丝蛛,就绝不会当真只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
暮云闲撇嘴,“总算肯说心里话了吧。”
楚青霭莞尔,摇头道,“可就是这些疑点,恰巧能表明你不是坏人,至少,对我没有恶意。因为,以你刻意隐藏起来的实力,若当真对我怀有歹念,根本无需耗费精力虚与委蛇,直接动手即可畅通无阻,毕竟,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哦?”暮云闲挑眉,故意拉长尾音,留下令人不安的遐想空间,“你怎知我没有歹念?万一我……”
“没有万一”,楚青霭却打断他,笃定道,“我只知道,你救了我师父,更救了我,我若还因那些子虚乌有的可能而怀疑你,便也成了那恩将仇报的狼心狗肺之辈了。”
这话指向性太过明显,原本静听的潜渊敢怒不敢言地瞪他一眼。
暮云闲没忍住笑了出来,真真假假道,“好啊,我记住了,以后若当真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一定会来向楚师兄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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