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驶至茅宅,伏贝扶着韦镜下了马车,嘱咐马夫回了亲王府,就带着韦镜直接去了正厅。
伏贝倒了一杯茶,望了眼旁边一动不动的少年,双眼失神,恐怕还在想失去的记忆。
她走到韦镜面前,说:“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韦镜神志恢复一些,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
伏贝被这句话逗笑:“我是医者,你是病人,没有男女。”
见韦镜还是不肯动,她直接上手自己扒,却被韦镜用胳膊挡了回去,伏贝抓住他的胳膊,开口道:“韦镜,听话。”
韦镜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听到伏贝这句话,下意识道:“……我自己来。”
伏贝从在马车上听到韦镜问自己是不是认识,再到后面说自己忘记了一个人,她就知道韦镜忘记的是自己。
本以为韦镜会牢牢记住自己,心里还有些暖意,可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忘记了。
要不是看他如今这副鬼样子,她早就上银针扎上去了。
“真乖,是好娃娃。”
此话一出,韦镜猛地抓住伏贝的手,双眼紧盯着她,“我们是不是认识?”
两人离得很近,伏贝能清楚他脸上的绒毛,包括那一双眼睛之中的红血丝。如同蜘蛛网一样缠绕着漆黑的瞳孔,看得她窒息一瞬,好像蜘蛛网也将她紧紧缠住,无法呼吸。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
她抬起头望向外面,好久之后说了一句:“又下雪了。”
一直等着答案的韦镜闻言也望向窗外,茅府灯火通明,照映着洁白的鹅毛大雪。
“那一年,也是这样大的雪,我被阚菱带到了椒山,成为了她的药人。”
不知为何,伏贝就想将这些年受过的苦和痛讲给韦镜听,或许是因为委屈,也或许是她需要一个听客。
“我本来应该在长安锦衣玉食的,你知道吗韦镜。”
韦镜双眼恢复了些清明,努力压制住了头痛,哑着嗓子道:“你也很可怜。”
“是啊,真可怜。”
伏贝也不知从何处掏出的银针,眼疾手快地将银针扎进韦镜头顶,下一秒韦镜就晕了过去。
她将人连抬带拉的弄到榻上,顺手把被子盖好,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叹了声气道:“两个短命鬼。”
摇曳的烛火突然爆开,惊扰了屋内沉重气氛。
伏贝用银针刺进自己指尖,鲜红的血珠涌出,她将血珠滴到韦镜的嘴里。
只要固定给韦镜投喂毒血,他就死不了。
午夜,长安热闹非凡,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豹府门口。
侍从陆原从马车跳下来,连忙拿出矮凳放置在马车旁,方便主人下马车。
陆原等了许久都不见主人下马车,只好轻声询问:“郎君,已到府邸。”
马车里的人此刻歪倒在旁,就连幞头都掉了。豹英康喝得不省人事,整个脸都红透了,眼神迷离,晕晕乎乎的。
听到陆原的声音豹英康才反应过来,他脑袋晕的厉害,尝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索性就爬着出了马车。一颗脑袋先水灵灵的冒了出来,他瞥了眼一旁的陆原,不满道:“愣着作甚!还不来扶我!”
陆原望着狼狈的豹英不敢说些什么,应声道:“喏。”
突然府中急匆匆的跑出一个小厮,在看到豹英康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开口:“郎君可算是回来了!今日阿郎发了好大的火,先下有要事找郎君。”
豹英康原本还不清醒,这会儿吹了点冷风倒是清醒了。这几日阿耶总是阻拦他出府和好友去玩,还一直催他入仕。
说是一切都铺好了路,先是让他当两年千牛备身,之后还要让他参加明经考。
他着实不是科考的料,只适合做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小子,可偏偏有一个争强好胜的阿耶。
豹英康叹了一声气,眉头一皱,不耐烦的问:“什么事?”
小厮如实说:“奴不知,郎主和夫人正在花厅等着郎君。”
豹英康心知阿耶的性格,若是他不会恐怕就要家法伺候了。他朝小厮挥了挥手,道:“你速去小厨房拿一碗解酒汤来。”
穿过池塘花园便是花厅了,如今腊冬不见花色,只有几株白梅红梅为花厅添加几分色彩。
他从小就听阿娘说,这几株梅花是圣人赏赐的,阿耶又借花献福当做阿妹的生辰礼送给她。只不过这个阿妹他从未见过,也没有一点关于阿妹的记忆,只知道他与阿妹是双生子。
小厮脚程很快,半盏茶的时间就将解酒汤端了过来。豹英康一饮而尽,随后才走入花厅。
甫一踏入花厅,就感受到沉重低沉的气氛,他心头一紧,心想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阿耶恼怒了圣人,下令满门抄斩?
豹英康恭恭敬敬的朝着正坐的两人行礼,道:“阿耶安,阿娘安。”
一身黑色大氅的豹茂德绷着脸,看了眼豹英康,嗯了一声。端起一旁冒着热气的茶杯,慢吞吞品尝一口,随后看向身旁的妇人,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
下一秒,妇人便开口了。
“大郎,阿娘知道你不想入仕,可最近上面实在不稳,恐怕你父亲的职位要保不住。若你还想锦衣玉食,便听你阿耶的话,先做两年的千户备身。”
豹英康垂下头,他这辈子富贵惯了,在这长安没有权势,只有被人看不起的份。可他实在不想去做千户备身,一时犯起纠结。
裴敏菩了解自己的孩子,明白豹英康在纠结,于是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拉着他坐下。
好声劝说道:“儿啊,你若实在不想坐千户备身,那就还有一个办法。”
豹英康立马亮起双眼问:“还有什么办法?”
裴敏菩拢了拢毛绒大氅,低声道:“皇太子殿下将要娶妻,只要皇太子殿下选了豹家的娘子,我们的荣华富贵就还在。”
*
伏贝在床边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雪停。
望着那张脸,她无声对着韦镜说了一句:“羲奴上元安康。”
本该抛下他去陆成天府中的,可却因为私心就这样看了他一夜。
伏贝讽刺的笑了一下,怎么遇见他心就软了。
随后起身准备离开,下一秒身后就传来一句轻声:“明珠奴……你又要抛弃我了吗?”
伏贝顿步,心头一颤。她回头看去,少年用胳膊勉强撑起身子,凌乱的头发耷拉在脸庞。双眼漆黑,雾蒙蒙的带着水汽,似乎在哭。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尘蒙多年,再次被人叫出,心头一股苦涩涌出。
两人相顾无言。
“簌啦——”
屋外红梅被厚雪压断了树枝,伏贝倏然笑了。缘分这种东西还真是琢磨不通,即使分离十年,即使失去记忆,她们还是会再次相遇。
于是,在上元次日,她们重逢在长安。
在伏贝注视下,韦镜恳求道:“下一次我再忘记了你,请你务必让我安稳死去。”
自从成为六王之后,他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靠着寻明珠奴的念头才一直苟延残喘到如今。
伏贝摇了摇头,缓缓走到韦镜面前,俯下身与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说:“你变了,变得让人怜爱。”
她不自觉的伸出手抚摸上少年的脸庞,我又怎么舍得你死。
韦镜没有说话,蹭了蹭伏贝的手掌。下一秒伏贝就把手收回。
他忽然撑起身子跪在榻上伸出双手,轻轻抱住面前瘦弱的人。单薄的衣裳遮不住骨骼,也遮不住彼此的体温正一点一点侵蚀着对方。
“为何成为了伏贝,还搞了一身毒?”
“伏贝,是取自毒蝎的民间叫法吧。那人如此称呼你,是想让你成为真正的毒蝎吗。”
伏贝嗯了一声。
韦镜抱着伏贝的胳膊紧了紧,说道:“那人是谁?将你拐走,让你成为药人的那个人是谁?”
伏贝脑中浮现出常在噩梦之中的脸,将整个脸都埋在少年的怀里,闷声道:“阚菱。”
韦镜注意到伏贝的情绪,安抚般轻拍了拍她的背。
那个为圣人炼药的邪医便叫阚菱,他瞳孔一暗,嘴角缓缓勾起,“阚菱?她还真是阴魂不散。”
伏贝疑惑:“此话怎讲?”
韦镜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传言圣人就快不行了,我想阚菱此刻就在宫中。”
不等韦镜说完,伏贝立马猜到他是想进宫杀阚菱,急忙打断他:“昨夜我听闻太子要娶妻,以我阿耶的行事,他早已和太子绑定。所以太子妃之位必须得姓豹,而我是最好的选择。”
韦镜立马拒绝:“不行。”
伏贝从韦镜怀里挣扎出来,盯着对方分析道:“我阿耶草根出身,若不是娶了我那有一位左仆射阿耶的阿娘,他不会有如今的地位,少时吃了太多的苦,以至于他对权势看的很重。”
“这一次他绝对会让豹家娘子入东宫,可偏偏时间又太赶,远在蓬莱的族人根本无法助力。只有我豹暾珠,是他豹茂德的亲子,只有我才能入东宫。”
这一次韦镜沉默了。
“豹暾珠,昨夜你说想要杀豹英康,我没问你也知道缘由。耳上红痣这般明显的胎记,豹茂德和裴敏菩怎么会不记得,却任由一个假的豹英康在府中呼风唤雨,不止如此还对他备受宠爱。这其中必定有隐情。你被拐后,豹茂德毫不在意,甚至对人称豹暾珠是族中之女,不过是来接住一段时间。”
“明珠奴,她们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耶娘了。”
伏贝也明白,若是真的在乎,怎么会看着自己被拐呢。
只是她不想明白,只有骗自己耶娘对自己是在乎的,这样才不至于太痛苦。
编织十年的泡沫幻梦眨眼间消散,她眼中含泪,道:“羲奴,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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