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温柔(二)

“用不用摆香案,烧黄纸,斩鸡头?”她淡淡地哂笑。

“你不愿意发这个誓?”祥叔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闪烁着森冷的光。

洁白粉嫩的杏花花瓣在怀中窸窣颤动。她惊奇地察觉到自己在大笑,尽管笑声不是很响亮,但是足够放肆,把老江湖祥叔都惊得呆住。他瞪大双眼,小幅度地左右转动眼珠,样子很像一匹老狼看见一只小兔子胆敢朝自己咆哮。

iPAD、手机和卵石横亘在两人之间,犹如楚河汉界。她手捧大束鲜花,和参与迫害宋辰曜母亲,甚至可能参与了父亲失踪案的人坐在一起,在狭窄的车后座上互相横眉瞪目。这场景既滑稽荒谬,又叫她深感无力。

宋兆泰及其爪牙犯下的罪孽有朝一日终会被清算,然而今时今日她对他们无可奈何。

她端正了神色,将右手举到与耳朵平齐,指尖向天。

“我沈盈之谨以沈氏先祖之名发誓,”她轻蔑地瞥一眼祥叔,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此生绝不做任何危害宋辰曜的事。如有违背,不得善终。”从未发过誓的她逐字逐句嗓音朗朗。

祥叔皱着额头凝视她,虽然目光依然变幻不定,内中的敌意却消失了。

他不太自信地清了清嗓子,换了和颜悦色的神情,“既然我们在少爷的安危问题上已经达成一致,离开马尔贝拉后你务必……”

“且慢!”她阻止他继续,“祥叔,在听您讲要求之前,我有我的要求。”往而不来,非礼也。不是吗?

祥叔目光锐利地瞪着她。

她把沉默视为默许,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首先请您也立个誓,表明您对他绝对忠心,否则我无法信任我们的合作。然后,您还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他们都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

“誓我可以立,但并不是所有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祥叔的脸色已经非常像利马斜巷的青石路板了。坏兆头是他口风很紧,不过,倒也符合她的预料。好兆头是他没有她想得那样老谋深算,不然就该斩钉截铁地回绝她了。

她用庄重的微笑来表示充分理解,“祥叔尽可放心,我不会问与我父亲沈冲或者叶咏欣有关的事。”说完她屏气凝神,观察对面的脸色变化。

弹指之间,祥叔的表情从惊愕失色变成凄怆悲凉。最后他的视线穿透车窗,朝三四米远的地方站着的宋辰曜望去,腮帮上的肌肉清晰可见地抽搐着。

他既害怕叶咏欣的遭遇被揭露出来,又被良心狠狠地谴责了,这是她最初的观感。然而还有些东西是她无法解读的。当她提到父亲的名字时,他看她的眼神为什么丝毫没有歉疚,反而好像在极力压抑胸中的恨意,以至于双手在两只膝盖上拧成了青筋毕现的拳头?

莫非,谋害她父亲的凶手中没有他?

她向上挺了挺背脊,并不畏惧与他僵持。

窗外的宋辰曜朝车这边看过来,神色中透着忧心。他在担心祥叔对她施压。尽管知道奔驰车窗用的是单向玻璃,他看不清车里面,她仍是冲他宽慰地微微一笑。

“我黎启祥二十五年前就发誓对阿曜少爷尽忠,今天也是一样。如有伤他害他之心,叫我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祥叔起誓的时候没做任何手势,始终定定地望着宋辰曜。

在他那张线条冷酷的脸上,矛盾和沉痛是如此显而易见,她不得不为之困惑。

数十秒的安静过后,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眼神比冰块还冷。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她欠身把花束搁到前面的座位上,认真地掸落毛衣袖子上沾的碎叶片,抬起头来轻声说道:“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对他提起小时候我们在澳门赛马场的相遇和经历?他对那件事的记忆为什么不真实?”

“你问了两个问题。”祥叔不满地嘟囔。

“区别不大。”她稍稍偏头,坚定地看着他。自己提的两个问题密切相关,所以也可以看作一个。总之,它们的答案她是非要不可。

祥叔默然瞧了她许久,声音低沉地问道:“你见过海啸吗?”

“见过,在电视里。”她心底泛起不安,声音也没那么响亮了。

印尼、日本的大海啸,她都在电视屏幕上看见过。陆地上的一切瞬间被吞没,人在巨浪中仿佛蝼蚁,被裹挟、撞击,直至窒息,根本无法逃脱。

她越想越毛骨悚然,声音因此变得尖锐:“这和他的记忆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的记忆就是一堵阻隔海啸的高墙。你想想,墙塌了会有什么后果?”祥叔对她的紧张表情嗤之以鼻。

瞥见她双手的手指绞成了麻花,他冷酷地撇撇嘴,继续加码:“另外,你也不要以为那堵墙是纸糊的,更不要以为海啸冲不到你身上。”

“您的意思是,从他的角度看,那段休养马舍的记忆不堪回首?”她领会了祥叔的比喻,也不在意他的威胁,却仍旧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宋辰曜的记忆设立高墙。

与幼年沈盈之相遇的回忆为什么对宋辰曜是有害的?他在小不丁点的她面前一直是温柔、英勇的大哥哥。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错?

“你的问题我已经答完了。”祥叔慢条斯理地堵住她新挑起的话头。

主导权回到了他那儿,她只有暂时放下对记忆之墙的强烈好奇。

“好吧。您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就算他主动问也不会说出真相,最多说自己记错了。”合作需要互信,她愿意给足姿态,来换取祥叔在宋辰曜的安全问题上拥有的信息优势。直觉早已提醒她,祥叔不顾颜面,不顾宋辰曜阻拦也要讲给她听的情况相当重要。

还可能相当棘手。她抿住嘴唇,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看着祥叔。

他点了一下头,似乎对她自觉自愿地郑重承诺感觉满意,但很快他的眼睛里就现出了冷酷的光芒。

她越发确信情况严峻,急切地问道:“祥叔,您刚才说离开马尔贝拉以后,我必须怎样做?”

“随后几天可能有公司的同事,又或者你的熟人找你打听少爷到了哪里,而你要做的是不动声色,只要他们问就据实说。”

“可是……”她满心焦虑地插嘴。临时改变去塞维利亚的行程就是为了防止不测,怎么可以谁来问都将宋辰曜的位置和盘托出呢?

“可是,”祥叔加重声调将她的话打断,“你要马上通知我是谁来问了你,半点都不得耽误。”

她懂了,这是一计引蛇出洞,目的是揪出永光金龙的内鬼。祥叔已经与宋辰曜商量好了。

“万一联系不上您,我就通知少爷。”事关宋辰曜的安危,两人就是盟友,所以她下意识地套用了祥叔对宋辰曜的称呼。

祥叔横她一眼,拖长语气强调:“优先告诉我。”停顿一下,他又补充:“少爷不希望你参与。”

原来是这样,她思忖道。祥叔将她设计成计谋中重要的一环,而宋辰曜却不想将她牵扯进来,这就是他和祥叔在海边起争执的原因。

“明天、后天尤其关键。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祥叔盯着她,表情比她之前要他立誓时绷得更紧。

“他会有生命危险吗?”她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祥叔的衣袖,胃里面突然冒出一堆冰碴,冻得钻心。

要引蛇出洞,宋辰曜自己就必须以身为饵。内鬼从她这里得到消息后,势必将它传给敌人,而敌人会利用它再度行凶!届时情形恐怕比悬崖车祸更加险恶!

在祥叔轻蔑的目光中,她缩回手,却颤抖着声音尖叫似的重复问道:“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可能没有,但是少爷已经做了决定。”祥叔的声音十分冷静,眼角却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

她能看出来,他虽说认可宋辰曜的计划,心里终究是极其担忧。

内鬼不除,隐患难平。她咬着唇瓣稍作思索,不放心地又说:“护卫们?”她本来想问护卫们是否全部可靠,转念又想,他们肯定早已通过了背景调查和忠诚测试,于是改口问:“我需要怎样与他们配合?”

“他们有他们的任务,你做好你的事,不要自作聪明就好。”祥叔不愿意多谈。

她隐约觉得他最后那句言有所指,可是说不出所以然。见他转身打开了车门,她叫住他,伸出右手。

他板着脸去瞧伸向自己的那只手,眉心皱出了问号。

“我们的计划必须成功。”她知道自己脸上没有笑容,只有坦诚。

“你很特别。”祥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脸,最终像下了个艰难的决定那样伸出右手,短促而有力握了握她并起的四根手指。

始于硝烟弥漫,却终于缔结同盟的谈话画下了句点。

祥叔推门下车。

小金神速地出现,在他站直的那一刻把乌黑的手杖交到了他手里。

宋辰曜向他走去,然而仅仅与他擦身而过,没说只言片语就径直朝奔驰车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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