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渐渐剧烈的头痛,宋辰曜紧盯着自己在昏暗玻璃中微闪的双眸。
它们像深渊一样幽黑,深不见底。
佛经上再明白不过,人世就是经历万般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厌憎会。痛苦本就是人生的真谛,所以它并不坏,既能提醒他还活着,又能提醒他还有大仇未报。
他冷哼一声,踏着月色径直走到床头柜前,先拉开底下抽屉将手绳放进盒子,再拉开上面的,熟练地抓出止痛药瓶子,倒出几粒药片吞下。
想到酒杯上的口红印,他又走去浴室擦脸,擦着擦着丢下毛巾干脆冲了个澡。
清洗完身上沾染的香水味,他裹着浴袍出来把公文包里的手提电脑拿到茶几上打开。明早的酒店管理层会议要讨论开业庆典的部署。刚才在洛思思狂飙演技的时候他想到有两个环节需要调整。
电脑屏保的皑皑白雪在黑暗中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转头,视线掠过沙发一角的木吉他,看向旁边的山茶树。非洲的萨雷尔人相信万物有灵,那么这株山茶是否比他更清楚地记得阿欣呢?十四年过去了,若非还存有寥寥几张照片,阿欣的样貌恐怕在他的记忆里早已模糊得犹如冰上稀薄的雾气了吧?
他按下指纹,又输入密码解锁。
工作界面依然停留在他去与洛思思晚餐前调取的酒店监控。画面高度清晰,声音高度还原。沈盈之长长的睫毛根根可数;每一个微表情都纤毫毕现;略带暗哑的嗓音仿佛就在耳畔。顶级的智慧型中央监控覆盖了酒店的每一寸公共区域,而他拥有的最高权限可以调取所有摄像头,查看所有记录并且追踪已标记的目标。
作为预备荷官,沈盈之已经在他脚下的金厅培训一周了。她的外祖父仍旧神智不清,但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再加上她在同事中结交了章曼玉和欧俊文两个朋友,她的脸上有了越来越多的笑容。
前两天他去日本出差,今天下午一回来就立刻在系统里追溯了沈盈之这两天天在酒店的行动。
事实上他已经在暗中注视了她三年,影像资料快要存满一只移动硬盘,从她在大学图书馆里心无旁骛地读书,到穿着学士服在大学门口拍毕业照,再到流泪擦洗武馆门口的红漆,既有她过去与大学同学的往来,也有她现在与荷官同事的互动。她的交际圈子异常简单,以前是大学至武馆的两点一线,现在是酒店、租屋、病房的铁三角。
他伸手滚动鼠标,幽暗的目光定在那张纯净的笑颜上。
画面逐级缩小,现出了欧俊文和二号休息室。
培训结束后,欧俊文提议先去利叔那儿吃晚餐然后送沈盈之去医院看外公。沈盈之回答说吃鱼蛋可以,但是得由她请客,还说欧俊文是救命恩人,她得多请。
他冷冷地嗤笑一声,习惯性的揭下一张便签来折蝴蝶。明明IQ超过150,她却蠢得跟白痴没两样,整天跟姓欧的腻在一起却看不清那小子的底细,居然担心一顿鱼蛋会把一个身家过亿的人吃穷了。真是可笑!
她蠢到登峰造极的举动还不限于此。三年前她妄图骑自行车在停电的深夜穿越余震不断的城市,前往深山中的村落寻人。上周她在澳氹大桥上不顾性命地去救一个想跳海寻死,而她根本不认识的烂赌鬼。
假如那天他的座驾不是恰巧也被堵在桥上,假如他见她不顾一切地飞奔时没有下车尾随,假如他来不及冲上去将她抱住,她或许已经葬身大海。现在回想起那一幕他依然心有余悸。假如她无端端地死掉,他满腔的仇恨今后该如何安放?
手机急促地振铃,仿佛预告有事发生。
他立刻接通。
对方的语调透着火急火燎的紧张。
他神色严肃地听对方讲完,冷静地回复:“知道了,不用慌。”
放下手机,他在电脑上查看对方刚发来的电子邮件,唇边不以为意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看完邮件,他打电话给首席秘书乔伊,叫她即刻通知集团和酒店的公关部、法务部,要求45分钟之内住澳门的人赶回永光金龙开会,住香港的先到总部集中,然后乘直升机过来。
乔伊一贯做事仔细,询问他紧急会议的议题。
“二级公关事件。”
老爷子恐怕不会同意二级的定义。任何有失宋家颜面的事都会被老爷子划为一级。握着已经熄屏的手机,他盘算这事肯定会惊动老爷子,少不了把他叫去问话,捎带着必定会提到沈盈之。她的事棘手得多,他需要小心应付。
轻轻的一声呯,他合上了手提电脑。刚折好的纸蝴蝶扑扇了几下翅膀,最终却无力飞上天空。
紧急会议开了大约半小时。
果不其然,他一走出会议室就见到祥叔拄着拐杖在走廊里焦急地踱步。他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地走近。
“老爷子找我?”
祥叔满脸忧色地看着他,“少爷,老爷要你即刻回老宅见他。直升机已经等在上面了。”
“走吧。”他毫无压力地答应。
楼顶停机坪上,直升机舱门大开,两个护卫分立两边。驾驶位上的黎浩东已经启动了引擎,湿热的空气被螺旋桨搅得左冲右突,轰隆隆的震得人耳膜发胀。
宋辰曜搀扶祥叔登机,护卫们也跳了上去。直升机立即升空,全速向北。
一路上祥叔紧抿嘴唇,正襟危坐,似乎专门等宋辰曜发问。
宋辰曜却不想说话,只是透过舷窗看着下方暗蓝色的海面渐次后退,前面慢慢出现灯火绚烂的都市,继而又变成青黛色的山峦。虽然他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眼眸却比夜色更加幽暗。
祥叔几次三番掀动嘴唇,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宋家的大宅位于香港太平山东南麓的山腰,主屋是一栋气派不凡的欧式三层别墅,面海的前院加上游泳池比金莲花广场还大。这里的安保系统由美国反恐专家设计,可以抵御职业特工的入侵或是至少二十名武装暴徒的进犯。
直升机停在了一方草坪上。宋兆泰的贴身秘书李健荣已经在那儿等候。
在由李健荣领去书房的路上,祥叔见宋辰曜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贴近他耳边低声叮嘱:“少爷,老爷这次的火气特别大。待会儿你顺着他一些。”
宋辰曜微勾唇角,轻飘飘地说道:“老爷子还真在意颜面。”
李健荣在旁边听不下去,忠心耿耿地劝他:“宋先生最近身体不适,人都瘦了一大圈。还望少爷多体谅,这次不要和他顶撞。”
他抿嘴冷笑。
到了书房门口,李健荣上前敲了三下红木大门,然后和祥叔让到门两侧,都是垂手而立。
里面没人回应。
宋辰曜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李健荣轻手轻脚地在他身后将门阖上。
六角形的宽大书房里,屋顶的黄水晶大吊灯和几面墙上的紫铜壁灯都没开,只有正对门的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
门两侧各立着一套中国唐代的铜铁明光铠和一套英国中世纪的鎏金铁甲。门内三面高墙全是顶天立地的酸枝木书架,彼此之间隔着厚重的大门或者巨大的落地窗。两扇巨大的落地窗朝向东面的花园,此时已经垂下了厚重的橄榄色丝绒帘幔。
西南面的窗前摆放一张九英尺宽的金丝楠木茶几,被一圈由意大利工匠手工缝制的犀牛皮沙发围绕着。东北面的窗前竖着两只近两米高的象牙,周围有四张用整只象脚做成的皮凳。犀牛和大象分别是老爷子60岁和65岁生日时在博茨瓦纳猎杀的。它们的死只是为了证明老爷子老当益壮。
一只非洲雄狮栩栩如生的硕大标本伫立在书房中央。它是宋辰曜16岁生日的第二天在津巴布韦南部大草原射杀的。
宋辰曜记得非常清楚,那个生日的半夜两点老爷子就粗鲁地将他从熟睡中叫醒,然后带着他、向导还有几名护卫,驾着三辆车离开营地。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已经深入荒漠草原,到达了某个狮群的领地边沿。
星空璀璨,浩野无垠。
就在他以为有什么特别的生日惊喜时,老爷子将他踢下车,并且扔给他一只装着□□、弹匣、指南针、瓶装水和信号枪的背囊。男人16岁就该成年,而他应当通过猎杀狮王证明这一点。老爷子撂下这番话,带着队伍扬长而去,留下车轮扬起的黄沙无情地洒在他脸上。
他讨厌无缘无故的杀戮,但是如果不完成猎杀老爷子是断然不会派车来接他的,即便他死在漫漫黄沙中,成为野兽的口粮。
在身上涂满混合草汁的泥土来掩盖人类气味后,他小心地穿越了数公里有鬣狗出没的荒原,于凌晨时分才在一株古老的金合欢树下找到狮群。期间还因为打扰了一条长吻眼镜蛇的美梦而险些成为它的早餐。
距离金合欢树一公里范围内有且仅有一个水塘。他埋伏在水塘边的草丛中,忍受着烈日的暴晒、夜晚的阴寒、持续的饥饿与无法言喻的紧张,终于在下个清晨趁狮群来喝水时冷静地将子弹射入了狮王的两眼之间。
枪声惊扰了其它狮子以及方圆数公里的野兽,他险些不能全身而退。当老爷子和向导终于循着信号弹来找到他,他已经接近晕厥,因为40度的高烧昏迷了一天两夜。
曾经叱咤荒原的狮王成了老爷子书房中最醒目的摆设。尽管老爷子也像大多数港澳富豪那样酷爱名家字画,但是并不喜欢将它们装饰在书房里。这里唯一的画是书桌后面的全家福,画师曾经也为查尔斯王子画过油画全身像。织锦双人沙发上端坐着宋兆泰夫妇,身后站着五个子女,他居中,四个姐姐分立两旁。
在画像下方,金丝楠乌木书桌后的阴影里,一张厚重宽大的深棕色小牛皮单人椅此刻背对着门,顶级哈瓦那手卷雪茄的醇厚香气像薄雾般从椅背后袅袅升起,与桌上那杯Hennessy干邑散发的酒气混合出他自小就熟悉并且憎恶的味道。
他大步走到书桌前笔直站定,瞟到桌面的东西,唇角轻蔑地撇了一下。
记住白雪,以后要考的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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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怨憎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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