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紫铜台灯照着桌上散乱的若干报纸、杂志样刊和影印件。最上面是一册《娱记》的封面校样，美艳女子的大头照被框在手绘的铁窗里，叠加一副手铐，顶上的大红字写“艾琳大陆□□被捕”，下方略小的黑字写“被宋太子抛弃自甘堕落”。校样下露出《香岛日报》的一角，粗黑的大字标题是“艾琳涉毒北京入狱！”

宋辰曜相信自己进门的动静足够大，老爷子不可能听不见。老爷子迟迟不转身无非是希望做儿子的在面对他的责问之前，先静思己过，掂量后果，然后主动认错。他哂笑着将双手插进裤袋，把站立的姿势调整得更悠闲一点。

父子俩僵持了半天，谁也不说话，甚至谁也没有挪动分毫。

最后是宋兆泰板着脸将沙发转过来，伸出夹着雪茄的右手在桌上那沓东西上面重重敲打两下，沉着嗓子开了口：“你知不知道这些新闻明天会铺天盖地？”他说普通话，带少许浙东口音。

“您说的是艾琳被捕？集团的公关和法务已经联络了主要的平面和网络媒体。他们在收到律师函后，都保证报道中绝不会出现我的名字，更不会出现永光二字。那几家电视台则是绝对不敢捕风捉影。当然，我们还将持续跟进舆论。”宋辰曜不急不忙地讲着处理结果。

宋兆泰猛然起身，左手在书桌上大力一拍，“混账！”

台灯的光圈轻晃。宋辰曜面不改色，将头低下半寸。

宋兆泰怒气冲冲地手夹雪茄指向儿子，“就凭‘宋太子’这三个字还不够宋家丢脸吗？！永光金龙才开业几天？你身为酒店的总裁，又是集团的执行董事，居然不仅让你自己，还让集团公司跟个吸毒的女戏子扯到一起。你真有出息！”

“我与艾琳已经公开分手一年零两个月。她随后因为拍戏认识了演员庞某，七个月前两人开始在社交媒体上秀恩爱。庞某北京的公寓是个□□窝，她就是在那里被捕的。明眼人都知道整件事与我无头。是艾琳新电影的制片方面临投资失利，为了骗取公众同情才在背后煽风点火，故意把话题朝我引。”宋辰曜一副就事论事的语调。

宋兆泰并不满意他的解释，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分析：“公关部已经给了主要媒体关于庞某的吸毒史和庞艾二人关系的资料。公关部预计舆论的反转有助于提升永光金龙和集团公司的知名度。我打算利用公众的猎奇心理趁热打铁，在亚洲地区增加软广告投放。”

宋兆泰气得将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扔，双手杵在桌上大吼：“什么时候公司要靠这种又臭又烂的新闻来提升知名度了？！要不是你总跟些女戏子鬼混，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对面是镇定的缄默。

见儿子毫无认错悔改之意，宋兆泰怒不可遏，大手一扫，桌上的资料飞落在儿子面前。

宋辰曜连眼皮都没抖一下，朗声争辩：“我跟那些女人的交往全是你情我愿，光明正大，既不违法也不悖伦。”

宋兆泰额头青筋暴起老高，“你少跟我讲什么你情我愿！谁不知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还说什么光明正大，光明正大你为什么不去找名门闺秀，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谈恋爱？”

宋辰曜故意摆出疑惑的表情。

面对唯一的儿子，继承人的不二人选，宋兆泰强压下胸口的怒气，语重心长地说：“早成家早立业。你也该开始考虑结婚的人选了。别再跟艾琳、洛思思这些戏子搞在一起，有辱宋家门风！”

“结婚？为什么结婚？”宋辰曜瞟一眼墙上的全家福，再看一眼父亲，目光转向雪茄冒出的轻烟，“为了商业结盟？传宗接代？还是为了爱情？”他的语气中越来越多戏谑的成分，“商业结盟？没这必要。与其相信结婚纸，我宁愿相信实力。传宗接代？想要的话不用结婚甚至不用上床都能办到。至于爱情，”他咽下胸腹中泛起的恶心，盯着父亲一字字地说道：“您应当比我更明白，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他很高兴看到一番自问自答令老爷子怒不可遏，攥成拳头的双手发着颤。

宋兆泰咬牙切齿却无法反驳，紧皱眉头纠结了片刻之后重新坐下，换了和蔼的口气问道：“沈盈之正在永光金龙接受荷官培训？”

“是。”宋辰曜的神经迅速绷紧，然而脸上依然若无其事。

“你打算将她留下？”宋兆泰紧盯他的双眼。

“是。”他回答得不带半分犹豫。

“为什么？”追问接踵而来。

“为什么不呢？”他淡定地反问。

宋兆泰的视线尖锐地落在他脸上，似乎想从儿子的表情中揪出点什么。

他冷笑着沉默。

父子俩再次僵持。这回不同，两人都在胶着的态度对垒中极力揣摩对方的真实想法。

对视了一会儿，宋兆泰带着了然的神情率先对儿子放柔了目光，“你在澳氹大桥上救她的事做得很对。”

老爷子对姓沈的恨得牙痒，却对自己救沈盈之表示赞许，宋辰曜并不感到奇怪。他清楚老爷子迁怒到沈盈之身上的恨意有多么可怕，所以一定会在毁灭她之前先毁灭她的灵魂。而他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将亲生父亲的狠厉继承得十分彻底。杀人诛心，比死更可怖的是生不如死。

人若是掉下深渊，幸存的概率能有多大呢？老爷子恐怕对沈盈之早已有了计划。

他觉得是时候告辞了，却意外地看见老爷子拉开书桌抽屉，将一只白信封扔上桌面。

“这个你拿去看看。”

他走上前，拿起薄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物品——一张照片。

只是扫了一眼，他的后槽牙就痉挛般地紧咬在一起，同时眉心纠结出了扭曲的线条，瞳孔里更是闪出寒光。

“为什么你现在才拿出来？是谁拍的？”他的声调起伏不定，仿佛被巨鲸撞开的冰面，带着颤抖的破裂音。

“是那个报案人。他在打电话报警前先跑回家取了相机回去拍照，然后当天中午就把它们贴在了他在脸书新开的主页上，标题是《Sadness In Snow》（注1），当天就得到过万的点赞。这是点赞最多的一张。”说到这里，宋兆泰的下颚抽动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了阴冷的恨意。

宋辰曜紧紧地闭了一下双眼再睁开，替父亲补充道：“被您的黑客发现后，您立即派人去逼他交出了所有照片，并让黑客清除了所有网络记录。”他曾命令自己的网络技术团队仔细搜寻与当年那宗事件相关的任何线索，却没有发现这张照片。老爷子豢养的黑客水平确实高。

他的父亲没有否认。

“可是，”他清晰地冷笑一声，然后语速极慢、语调极低地问道：“既然这照片您已经收藏了十多年，为什么现在想到拿给我看？”

“以前我不想你对仇恨念念不忘，但是现在我怕你忘了！忘了那个沈盈之是谁的女儿！”宋兆泰的嗓门越来越高，神情也越来越狠厉。

宋辰曜低下头，小心地把照片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插进衣袋，再抬头时已经面色如常，连声线也恢复了平稳。

“我怎么可能忘记？只不过我对沈盈之有自己的打算。”他冷冷一笑，声音里透出笃定，“希望您别插手，把她留给我。”

宋兆泰仍有些不满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伸手揉搓着上腹，看样子刚才真的被儿子气得不轻。

“您还有别的吩咐吗？”宋辰曜适时表现出恭顺。

宋兆泰对他不予理睬，直接传祥叔进来，指着他说:“阿祥，你给我看紧这小子，如果他再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不清，你马上跟我报告，我叫董事会免了他的职。”

祥叔躬身答应。

“你们去吧。”宋兆泰疲惫地摆手。

宋辰曜淡淡一笑，转身就走。

祥叔冲宋兆泰又鞠了一躬才跟着离开。

在前厅三米多长的蜀绣千里江山图底下，两人迎面遇上穿着月白色绉纱长衫的宋夫人。她手里端着个盛着一碗红枣栗子糖水的托盘，正要往书房去。

祥叔立即停下脚步，躬身道：“太太。”

宋辰曜稍稍低垂眼睑，唤了一声：“母亲。”

宋夫人看了看两人，再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把托盘往过道上摆着名贵兰花的金丝楠木长几上一放，朝向儿子曼声问道：“辰曜，你父亲可是为了艾琳小姐的事情对你发脾气了？你要多体谅他一些，他很担心那些污七八糟的事影响你在公司的威信。”

“是。”宋辰曜冲宋夫人微笑，眼神中却殊无笑意。

宋夫人走近一步，神色忧虑地仰头瞧他，“辰曜，世上好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你偏要在娱乐圈里面挑女朋友呢？那些演戏的虽说长得好看，名声可都不大好，弄得外面那些关于你的传言很不好听啊。”

他抬手握住宋夫人两边肩膀，继续微笑着，“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看上的就是她们戏演得好。您还是别听那些传言，小心脏了自己的耳朵。”

宋夫人一声喟叹。她刚抬起右手想轻拍他的手，他已经收回去垂在身侧。

宋夫人怔了一下，没了去处的手只好拂了拂前襟上不存在的灰尘。尴尬的表情在脸上转瞬即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辰曜，你总归是要成家立业的，收收心，挑个门当户对、贤惠持家的女孩子。我们大马的华人女孩也有很不错的，回头我让人介绍几个，你挑挑看。”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您大可不必再为我操心。公司那边还有点事，我先走了。”宋辰曜彬彬有礼地向宋夫人道别，转过身的一刹那，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

直升机载着他和祥叔飞回了永光金龙。

“祥叔你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他亲自扶祥叔下直升机。

“少爷，关于那个沈家的女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祥叔犹豫地看他一眼。

他威胁性地眯了一下眼睛，微笑着道，“晚安，祥叔！”

祥叔摇摇头，由等候的护卫陪同着上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上，宋辰曜的脸就沉了下来，像用坚冰凿出的雕像。他扭头重新登机，吩咐黎浩东飞往欣园。

注1：英文，意即雪中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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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怨憎会（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