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曼玉伸手戳了戳小熊胸口的红心，“它好可爱啊！不过看上去年纪好像不小了呢。”

绒布小熊的身体里立即有醇厚的男声发出：“所有的星星都在跟你说晚安。睡吧，小盈之。”

章曼玉有点被吓到，纤瘦的手轻轻一抖。

沈盈之连忙解释：“可可是只录音小熊，录的是我爸爸的声音，是他从美国买给我的三岁生日礼物。算起来，可可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她爱怜地摸摸小熊的头顶。

“哦，原来它可以录音啊！可可，这名字和模样一样可爱。”章曼玉点点小熊的短腿，接着又说：“其实，成年人偶尔也需要安抚。我怕死了这个台风，所以特意戴着我到澳门来之前，奶奶给我在汕尾最大的观音庙求来的护身符。你看！”

章曼玉边说边从衣领里扯出一截红绳，上面挂着个扁方形玉牌，散发着白不白、绿不绿的混沌光泽。

沈盈之凑上前拈起玉牌来观赏。正面是浮雕观音像，背面刻着大慈大悲咒。

“挺精美的。”她立刻称赞。

章曼玉笑着扁嘴，“你嘴太甜了。其实很老土，对吧？玉也不是什么好玉。”

“不是啊。”沈盈之微笑着摇头，“护身符的价值在于那份希望你平安顺遂的心意。你奶奶肯定很疼你！我要是出远门，外公肯定也要去妈祖阁给我求一个类似的东西。”

她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的外公，也想起了普利茅斯的录取通知，语调不知不觉地像情绪一样低落下去。好在章曼玉脸上憨厚的笑容很快让她振作了起来。她从背包里拿出最喜欢的巧克力与章曼玉分享。

“来颗好时吧，吃了会有好心情。”她对章曼玉，也对自己说。

章曼玉接过巧克力十分开心，“好时之吻？这巧克力我也爱吃！”

两个女孩一起下楼到员工餐厅吃晚饭。欧俊文很快加入了她们，但是饭刚吃到一半就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似乎很重要，因为沈盈之在他脸上看见了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而且刚听了一会儿他就向她们说“抱歉，我先走”，然后把还剩大半的餐盘放到了回收处，边听电话边离开了餐厅。

回到房间后，章曼玉想看综艺节目，沈盈之想看书，于是一个打开了电视，另一个半躺在了落地窗前的沙发上。

章曼玉礼貌地问沈盈之，需不需要自己戴上蓝牙耳机。沈盈之摆手说不用，心里对对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她们的房间虽然楼层不高，窗前的景色倒是不错，正下方是一座欧式花园，里面藏着一个迷宫，往左可以斜斜望见中华园林中的六角亭，向右可以眺望附近的国际游轮码头。

为了迎接开业庆典，中华园林的睡莲被催得百花齐放，碧波中犹如千百翠玉盏托出姹紫嫣红。可惜的是外面逐渐起了风，不仅越来越猛地地摇晃着楼下的树木，更是将莲池吹得皱褶横生。沈盈之不禁为即将满池落英深感惋惜。察觉到章曼玉投向窗外的忧虑眼神，她体贴地拉上了窗帘。

9点刚过，章曼玉激动地叫她快看电视。电视台正在插播重要新闻，政府发出了红色风暴潮警告。到了11点，她们熄了灯正准备睡觉，手机上传来新消息，自本埠开放□□以来政府首次宣布即时暂停所有娱乐厅的营业。

章曼玉缩在被窝里，声音微颤：“盈之，看来莲雾真成了传说中的超级台风。真希望我们一觉睡醒，平安无事。”

“一定会的。”

沈盈之的安慰用处不大，两人互道晚安后，章曼玉就用被子蒙上了头，不知道是在努力入睡还是在独自害怕。

超五星级酒店的大床香软怡人，沈盈之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直到早上六点半的手机震动才将她唤醒。

章曼玉在隔壁床上无声无息。她关掉闹钟，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朝外望。

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粗大的雨点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路边的绿化树被大风吹得好似在跳桑巴。半空中塑料袋、雨篷等杂物像孤魂野鬼似的乱飞。远处码头上的游轮在巨浪中起伏不定。只有酒店庭院中的景观因为保护妥当而岿然不动。

为了了解台风的近况，她进卫生间用手机浏览了一会儿新闻。

凌晨两点的时候气象部门已经发出了八号风球警告。这意味着友谊大桥、西湾大桥和澳氹大桥这三座连接氹仔岛与澳门半岛之间的桥梁已经关闭，氹仔成了孤岛。政府为了防风宣布进入临时警戒状态。

莲雾来势汹汹，但是她相信酒店已经做足了应对措施，所以心情一点儿没受影响。

夹杂在台风消息中间还有一条热门消息——连环性侵杀人案取得重要进展。

昏迷的疑犯身份已经确认，是个名叫顾永达的汽车修理工，其DNA测出与之前沙维南街提取的凶犯血迹吻合，身形特征也符合目击者的描述。

警方预计其不日苏醒，届时将对其进行审讯，并再次呼吁热心市民对其异常言行以及被私刑重伤一事提供线索。

新闻最后附有顾永达的照片，她一见之下浑身汗毛倒竖，肚腹间更是一阵恶心。

领到电单车驾照的那天她和欧俊文一起骑去了黑沙滩，当时那个姓顾的就站在路边，懒洋洋地靠在一辆丰田的车门上喝着罐装啤酒。现在回想起来，在她和欧俊文经过时，他像鼻涕虫一样的目光里分明有种怪异的饥渴。

难道说，他就是从那天起将自己锁定为新目标的？她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不允许自己去设想假如他没有被擒获会发生什么。她只希望他尽快接受法律的制裁，同时也希望逮住他的人不被警方寻获。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矛盾，也违背了一直崇尚的法律精神，却是发自肺腑。

忽然有几个念头冒出来，让她的心跳变得更加紊乱。等到姓顾的苏醒之时，会不会回忆起一些东西，譬如袭击他的人长什么样，以及他是在哪里被私刑？另外，警方肯定会去她屋后的小树林，包括平民村一带搜索吧？黎浩东会不会暴露？

她马上翻出黎浩东的号码想拨给他，又立刻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颓然地移开了手指。

一阵心慌过后，她想到了那晚旁敲侧击黎浩东时他满脸轻松的模样，进而又想到了外面正在肆虐的台风。山竹会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吧？黎浩东应该不会有事吧？

乱糟糟的心绪使她更加渴望泳池的清凉。简单的洗漱过后，她脱下睡衣叠放在枕边，换上白色运动恤和灰色短裤，再从旅行包里取出泳衣，拿上床头的书和房卡，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她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泳池没有开放就找个地方看书，毕竟自助早餐要到八点钟才开始。

由于港澳这边的人忌讳与“死”字发音相近的“4”，五楼之下并非四楼，而是3A。她看过房间书桌上的酒店介绍，3A楼整层都是健身俱乐部，包括24小时免费供客人使用的健身中心和收费的美容中心，还有一个名为“幻海”的大型室内恒温泳池，泳池顶端就是玻璃外墙，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海景。

电梯直达健身俱乐部灯火通明的大厅。金色的光线从构成屋顶和墙面的波浪状乳白色曲面玻璃间溢出，再与悬挂在半空的许多硕□□白色玻璃球灯交相辉映，使整个空间布满了柔和而灵动的光线。

让人疑惑的是她在厅里没有看到任何接待人员。

她想了想，毕竟酒店还没有正式营业，何况今天刮台风，没人当值也很正常。在查看了摆放在服务台一侧的布局图之后，她一面往泳池的方向走一面欣赏沿途摆放的现代抽象艺术雕塑，路上还是一个人影也不见。想着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一种近乎唯我独尊的感觉从她心中升起，她得意地哼起了歌。

沿着健身中心的中央走廊向东，绕过洛神SPA，她发现走廊顶上开始出现篮球或垒球大小的冰蓝色水晶半球，它们发出的幽幽荧光暗示她即将抵达目的地。她的心情更是雀跃，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很快眼前就豁然开朗。

长方形的碧蓝泳池横在白色的大厅中央，连着面向大海的巨大落地玻璃窗，仿佛水天相接。几尊巨大的珊瑚状水晶雕塑撑起了如波浪般舒缓起伏的穹顶，剔透的空腔里慢悠悠悠地游动着无数夜光水母。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冰蓝色水晶球镶嵌在白色的墙面和穹顶，就好像是无数因为水汽蒸腾而凝聚在一起的巨大水滴。部分水晶球发出幽幽的紫色或蓝色荧光，倒映在满池碧水之中，宛如海上的太虚幻境。

难怪这个泳池会被命名为“幻海”，时尚杂志更是称赞它“让人如同浮游于无边梦幻之中”。她的目光贪婪地在水面和穹顶之间打了几个转，美轮美奂的景致令她在心底由衷赞叹：真是太美啦！

等等！有什么东西在一池碧水中半浮半沉？

“天哪！”她胸中犹自鼓荡着赞美，口中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发出了骇呼。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五分泳裤的男子，面朝下呈大字形飘浮在泳池中央，一动也不动！

有人溺水！她果断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三两下踢掉拖鞋，飞奔到离男子最近的池沿，纵身跃进池中。落水时，她依稀见到男子的手臂轻微地动了一下。

谢天谢地，人还有救！

她迅速游近，然后立即换成踩水的姿势，抓住男子的两边肩膀两边用力将他的上半身翻转过来，然后使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口鼻露出水面。

晃眼间她看见两个人在岸上飞奔而来，不由得心想，太好了，有人来帮忙！

营救溺水者时每一秒都在与死神赛跑。她一边拼尽全力拖着男子往池沿游去，一边着急检查他是否仍有呼吸。

当男子的脸庞映入眼帘的瞬间，她的心脏仿佛被电流击中，刹那间胸口酥麻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