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2章 文雀(三)

“沈小姐,请随我来。”

经理的话打断了沈盈之的思绪。她被请进了一间考究的贵宾室。经理陪她稍坐片刻之后,一名安保人员拎着一只金属箱走了进来,放在了书桌上。

“沈小姐,我去外面等候,这位同事会在门外把守。您随意。”经理摊开手掌,为她指了指那名安保人员,然后带头离开了房间。

安保人员跟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房间里剩下了沈盈之一个人。

她拿着那柄古色古香的钥匙走向保管箱,心跳的频率逐渐加快。

钥匙插进了锁孔,转动时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是给她纷乱的心跳声加上了歌剧**的激昂节拍。箱子打开的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箱子里面的东西码放得十分整齐,从上往下依次是一个白色信封、一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和两册暗绿色软牛皮封面的大号笔记本,一支万宝龙钢笔躺在箱底一侧。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信封,上面写着“爱女盈之 亲启”,正是记忆中父亲那手隽秀的钢笔行楷。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有两页传统的红格信笺,她轻轻地抽出来展开,视线中泪光莹莹。

「盈之,我亲爱的女儿!

真不敢想象,当你打开这封信时,你已经长大成年了。这也意味着,在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里,我这个极度失职的父亲都没能守护在你的身边。你的幼稚园毕业式、小学毕业式,还有中学毕业式,我都一一错过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要听睡前故事,什么时候学会了自己扎辫子,什么时候拿了奖学金,我全部无从知晓。这些问题我每想一次都是痛彻心扉。

爸爸不奢望你的原谅,尽管你从小就是一个特别善良、特别懂事的好孩子。爸爸期盼下一生还能与你再结父女的缘分,下一生,爸爸一定加倍地爱你,寸步不离地看着你长大。

爸爸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疑惑,你会好奇爸爸去了哪里,爸爸又为什么会抛下你。亲爱的盈之,爸爸的离开实属无奈之举。请你不要打探爸爸的下落,也不需要知道爸爸最后去了哪里。你只需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爸爸都爱你!爸爸希望你放下芥蒂,找到真心相爱的人,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

我的曾祖母是一位满清镶蓝旗的格格,紫檀木匣子里的这对翡翠凤簪是她大婚时慈禧太后所赏赐。历经几番战乱与辗转逃亡,百年间家道中落,所幸还有这对凤簪能在沈家保存至今。现在交由你来保管,如遇急难之时它能够给你的未来一份充足的保障。

最后,替我谢谢你的外公!我知道,为了让你健康快乐地成长,老人家一定付出了无数的心血。此生我无以为报,唯有寄望于来世。盼你替我向他恪尽孝道!

最后的最后,让我再说一次,我爱你,盈之,我可爱的、亲爱的女儿!

父字」

信上落款的时间与父亲最后一次开箱是同一天。

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濡湿了沈盈之的脸颊。

她轻轻地摩挲着信纸,在心里默默地回答父亲的牵挂:“爸爸,你还错过了我的大学毕业典礼。你是不是没想到你的女儿居然有这么聪明呢?我六岁就可以自己读故事书,不需要外公讲睡前故事了。第一次自己扎辫子,是在我四岁生日那天,虽然歪歪扭扭,但外公和舅舅却都说很好看。我年年都拿最高的奖学金,如果不是外公要我放慢脚步感受人生,也许去年就大学毕业了呢。外公除了武馆,把他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我身上。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他的。只不过,他因为舅舅赌博欠下高利贷,现在正躺在ICU里。但你也不用担心,他身子骨硬,肯定会好起来的!”

紫檀木匣子顶盖有精巧的缠枝牡丹浮雕。她轻轻推开盖子,看见一对精美绝伦的玉簪躺在金色丝绒底座上。簪头是翡翠雕出的凤凰,簪尾束金,刻有「内务府敕造」几个字。即使她对玉器毫无研究,也看得出来这对簪子价值不菲。且不说这簪子是大清内务府敕造,单看簪子的凤身青翠欲滴,到凤头处却渐变成绯红,也能感觉到翡翠的品质非同凡响,更难得的是两支簪子明显是同一块原石所出,色泽分毫不差。

她轻抚紫檀木匣,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

“爸爸,请你原谅我,这对祖传的凤簪子我现在要用来救急。等我有能力的时候,一定把它们再找回来!”她满含歉意地默念。

笔记本和信件,她让它们都留在了银行保管箱里。离开这家银行的时候,她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尼龙包则小心地转到了胸前,因为里面装着那对珍贵的簪子。物欲世界永远不会缺少小偷,她不敢大意。

其实她很想将笔记本一并带走,因为在粗略翻看之后,她发现那是父亲诊疗记录,而且时间段恰好是他失踪那一年。父亲作为牛津大学的医学博士,他的私人精神科诊所曾经在港澳两地都享有盛名,就连母亲生前也曾是他的护士,只不过在母亲病逝后父亲就不再雇用护士了。父亲是个怀旧的人,即使办公室有电脑,他还是坚持把那些长期患者的诊疗记录一笔一划地记在笔记本上。这两本笔记出现在保管箱一定有其深意,她打算回头再做研究。

踏出银行大门,她召了一辆计程车直奔新港澳飞船码头。

决定卖掉那对翡翠凤簪偿还高利贷后,她就在银行贵宾室用手机上网搜索到了本地和香港的几家大拍卖行,然而电话联系的结果让她极为失望。每家拍卖行都表示愿意接受她的委托对翡翠凤簪进行拍卖,流程都是请专业人士先行做出鉴定,然后封存进库等待拍卖会排期,然而遗憾的是近两周内各大拍卖行都没有拍卖会的安排。兴许是察觉到她的急切,最后联系的那家拍卖行的经理在电话那头善意地提醒道,如果急需出手的话也可以到古董店试试。那经理向她推荐了香港荷里活道的一家名为宝和斋的老店,说那里的店主章伯康先生极其喜爱收藏玉器,还给了她宝和斋的电话。

她立即在网络上搜索了一番。宝和斋有四十多年历史,无论是店铺或是章先生用到他的父亲,前任店主章熙铬先生都有不错的口碑。当下她就打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职员听她简要地介绍了凤簪的情况,请她暂时不要挂断电话,说是要向老板请示。过不多久,职员回复说,章先生今天一天都在店里,请她带着那对凤簪过去面谈。

今天是周末,过海去香港的人特别多,其中半数以上都是内地游客,大多戴着旅行团统一发的长舌帽。

红的、黄的、绿的,代表着不同的旅行社。其实游客很容易辨认,无论是跟着导游鱼贯而行的团队,还是三三两两的背包客,他们都会拿着手机、相机对着澳门人觉得平淡无奇的景色拍个不停。

沈盈之买了最近班次去香港上环的普通座船票,夹在人头攒动的游客中间出了闸。

游客们一看到红白相间的喷射飞船就兴奋起来,一面叽叽喳喳,一面呼朋唤友地与它合影。几个举着小彩旗的导游用便携扩音器高声把自己的团队叫到身前集中,然后领着人浩浩荡荡地往船上走。

游客太多,通道里难免拥护,沈盈之把双肩包护在胸前,站到边上等他们先过。一个穿碎花长裙,肩挎大号托特包,怀抱小婴儿的矮胖中年女人,一个穿文化衫、卡其布中裤,背运动背包,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相继被人潮挤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到沈盈之身边,脸上同样地写着无奈。

胖女人的发型是早就过时的满头波浪卷,黑云一样压在头顶,茂盛的发缕间氤氲着汗味。沈盈之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心里直替对方觉得热。不巧的是这一眼和胖女人正好对上。为了掩饰尴尬,她微微一笑,也当是打个招呼。

胖女人抬起双层的下巴颏指了指人潮汹涌的游客,稍稍压低声音对她说:“陆客,哈?”语气十分鄙夷。

内地游客大多喜欢扎堆,喜欢热闹,说话比较大声,这跟港澳人的习惯大不一样,然而也不应该因此就蔑视他们。沈盈之不愿意接话,于是用礼节性的微笑代替回应,低头去瞧那婴儿。

小宝贝紧闭双眼睡得挺沉,只有卷翘的睫毛偶尔颤动两下。一只同水晶虾饺一般大的小拳头放在腮边。最可爱的是小脸蛋粉粉嫩嫩的像熟透的蜜桃,小嘴微微嘟着,粉红的两片嘴唇之间露出一点嫣红的舌尖。大概在梦里还惦记着好吃的,嘴角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芽尖一样稚嫩的孩童总能激发人们内心的柔软。沈盈之不由得脱口称赞:“好可爱的小宝宝!”

“是啊,真可爱!”年轻男子随声附和。

胖女人摸摸孩子的脸蛋,眉开眼笑地说:“听见没?哥哥姐姐夸你啦。”

沈盈之这才侧过脸认真地看了眼年轻男子。他有长期户外运动形成的那种健康的暗肤色,发型利落,眉眼的立体度相当高,如果同样的线条延伸到五官,多半能够算得上陆思嘉口中那种‘浓颜帅哥’。可惜他戴着医用口罩,她瞧不见他下半张脸。港澳这边许多人都会在自己感冒时出门戴口罩,以免传染他人,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冲对方友好地微笑。年轻男子礼貌地对她轻轻点头。两人算是正式打了招呼。

等那几个旅行团全部登船,靠边等待的本地乘客才开始鱼贯有序地往船上走。胖女人和年轻男子自然而然地与沈盈之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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