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苑
缠绵病榻数日,已然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连送药进去的珠儿都忍不住啜泣。
张曦月一反常态静躺着,没打人,也没砸东西,眼神空洞,谁都不知她在想什么。
珠儿小心翼翼上前劝道:“小姐,您好歹把药喝了吧!”
张曦月只是转头看了一眼,这药喝与不喝还有什么区别?
她这般模样活着还不如死。
“坠儿呢?”
就在珠儿转身欲走时,她突然开口问。
珠儿踌躇半天回道:“她...她去”
“罢了”
张曦月憋着一口气,珠儿没深究松了口气。
自从上次张荧荧过来后,坠儿就巴结上,等人再来时就忙前忙后的跟随着。这屋里自然也就不想进来了。
她倒是都为自己打算好了!
那他呢?她们呢?该是也都盼着她死吧!
临死之际却赫然冷静下来,忽然许多被忽略的事也浮出脑海,慢慢就想通了。
张曦月挣扎着要起身,珠儿见了忙过去扶,只是一松手人又软软滑下去,拿着靠枕垫在身后,珠儿也在一旁扶着。
就只是坐起来张曦月已是接不上气,缓了好一会,才又能开口“拿...镜子...”
可是屋里所有能照见人影的东西早就被她全砸了。
就是有,珠儿也不敢拿出来。她如今哪还受得了半点刺激?
张曦月见她不动,也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撒泼打砸的场面,她这张脸就是她自己见了也害怕。
愣了好一阵,方才开口说:“帮我梳妆吧!”
珠儿哭着点点头。
三千青丝枯似草,隐隐见银发,不过十八年华,韶华正好之时。去年正是此时嫁给的李淮彧,春风意浓何等风光!岂能想到而今这般境况。
张曦月自嘲笑笑,想通了,可她依旧放不下。
拿出箱底珍藏的嫁衣,百子石榴裙,交领金玉衣,大袖长袍只在腰间扣了枚红玉雕做的玫瑰扣。外衫袖边上用金线绣着祥福图纹,铺翠圈玉裹边。金鸾霞彩百花帔,南珠镶边迤逦华美,长约三丈,逶迤在身后。
这长帔抱在手上都觉重,她这副身子怎能撑得住?
张曦月点点头,示意珠儿为自己穿戴。
珠儿含着泪为她更衣打扮。
轻描黛眉,贴花钿,点绛唇。
如意吉祥锁,皓心南珠耳坠,金镶玉对镯,绸带上配着绶环垂下。
那赤金做的鸾鸟衔珠冠足有三斤重,戴上后放下面帘,依稀能看得几分去年光彩。
珠儿匆匆跑出去找来一面镜子,张曦月看着镜中的自己,做出笑脸,倏而又落下。
她问珠儿:“美吗”
珠儿点点头:“美!我家小姐是京城最美的女子,是京城第一才女。”
第一才女?
她这个第一才女一年来都做了什么?争风吃醋,满怀心机,残害人命......作践自己。
从前最看不上深闺怨妇,可如今她又有几分像从前?
可她依旧还是放不下。
她自嘲笑着,身子不由自主晃了晃,珠儿赶忙扶住。
珠儿急忙劝道:“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小姐也该累了,珠儿扶您歇下吧!”
张曦月摇摇头,看了眼金丝檀木雕花床,已经在上面躺了将近一个月。
“珠儿,去将那两位请来吧!”
珠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应该是将姑爷请来吗?
张曦月看着她眼中迷茫,轻笑一声:“呵,你没听错,就是去请那两位。”
再者,就现在而言,也请不来李淮彧不是么?
这些时日请了多少次?最多也就能见着石英,一万个理由等在那。
顿了顿张曦月叹了口气说:“若玉浓不来,就罢了。务必将那位请过来!”
珠儿本想说‘主母、妾侍、礼数规制’那套词论,可眼下谁还顾这些?自从张曦月病倒,那两人就没露过面,一个两个都病了。
张曦月都这么说了,珠儿想这趟差事怕是不好办。但终究主仆情分一场,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姐如了愿。
珠儿放心不下,却也无可奈何,这屋里除了她已然没了别人愿进来。张曦月催促,珠儿只得想快去快回。
珠儿先去了玉浓那,果然如小姐所料,小丫鬟说姨娘卧病不起不能受风,直接给了闭门羹。
再去蓝清那,还未进门,已听见里面打闹。
香香正掐着腰,指着蓝清骂:“你瞧你,这才刚好点你就作!”
“这会儿又不冷!”蓝清只穿着里衣布裙在院里扎风筝。只因香香说现在这时节正好放风筝。
话如是说着却拿着手里活计往厢房屋里走。
一边走一边掉,小雨跟在后面捡,香香笑他俩狗熊掰棒子。
蓝清转过头问:“狗熊长什么样!”
香香表情夸张说:“特别特别黑,长得又高又大”......
还未说完就被小雨打断:“别听她瞎说,莫城一带哪来的黑熊?”
......
珠儿来过几次,每次来她们都是这般,没规没矩,主不像主仆不像仆。
以前觉得粗鄙无礼,还想:果真是乡里八下出来的人。
现今依旧觉得无礼,却不像从前那般瞧不起。
门是开着的,珠儿走进去,轻咳两声。
迎出来的自然是小雨。
小雨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带着不近不远的笑意问:“珠儿姐姐所来何事?”
珠儿没了之前的傲气,再挺直腰板仰着脖颈不免让人看着又几分装腔作势。
珠儿想了想说:“夫人请任氏过去坐坐!”
这话说的已是十分客气。
蓝清在屋里听着,若非她提起,自己早就快忘了这个姓氏。
之前随着李淮彧一句‘小夫人’大家都这么称呼。如今她只是个没名分的贱妾,这么叫倒也合理。
小雨皱了皱眉,脑袋里翻转着该如何推辞。
珠儿却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催促道:“我刚看见任氏在外面,精神不错呢!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别让夫人久等了!”
“夫人正病重着,我家小姐素来不会说话,也不会侍候,怕惊扰了夫人。”
小雨揖礼,恭恭敬敬,但这话却是半分不让。
珠儿有些急:“怎么?夫人即说了,你还敢拦不成?”
“小的不敢”小雨垂着头,声音却很清晰:“确实也是怕夫人再动怒,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平复一下心绪,珠儿放缓声音说:“夫人向来喜欢你家小姐,只是之前被蒙蔽。如今病榻上也是想着你家小姐的好处,这才让我来请!”
小雨也转了个心思,笑道:“那便请夫人稍等几日,眼下我家小姐身子还未好利落。病染病,最是伤人!”
等几日,夫人还等得了么?
珠儿实话实说泫然欲泣:“夫人怕是等不了了”
转过身朝着厢房,刚走两步被小雨拦下,珠儿望着里面啜泣:“您就当发发慈悲,去一趟吧!”
小雨丝毫不让:“你回去吧,我家小姐真的不便现在过去!”
“现在不便什么时候方便呢?等夫人去了吗?”珠儿见软的不行,拉下脸来恶狠狠说:“你今天必须随我去!我家小姐是这府上主母,她要你过去,你敢不听!”
见里面依旧没有声音,珠儿接着道:“我这会若是去找管家,多找几个人来,你看他会不会听我的!”
蓝清看着珠儿满脸蛮横,她本不是这般性子。叹了口气,隔着门说:“他来倒也好,多几个人更好,就是不知道夫人那是不是也这么想?”
张曦月自然不想。
珠儿虽然不知道自家小姐什么意图,但隐隐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守在身边十余年的人,仅仅一年时间就变得那般陌生,让人捉摸不透。
珠儿咬着牙硬挺:“那...那便试试看!让那么多人瞧着看着,你是如何僭越不服规矩!”
蓝清被她逗笑:“我这名声已然臭成这样,再加一两条也不怕什么!”
不想去,也不能去。
蓝清打定主意,若是珠儿真叫来许多人,横竖已经落了坏名声,那便更该随心了。
眼见软硬都行不通,珠儿急了,越急越止不住眼泪,最后直接大哭起来。
十年主仆情分,如何能不心疼?
她们只知道张曦月如何狠毒,却不知那也曾是个满怀才情心地善良的少女啊!
再变成什么样依旧是珠儿的小姐。
珠儿哭着,慢慢将心底所想说出来:“我家小姐锦衣玉食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歌善舞,是京城第一才女,临安四美之首!
怎么就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都怪你们,你们一个个白眼狼,我家小姐对你们百般好,结果呢?你们一个个只想着算计她......”
蓝清心烦意乱,香香看着珠儿也挺可怜,跑出去送了块帕子。
门开了,蓝清就站在那看着。
小雨见势忙跑上前去关门,轻声说:“你快进去,这儿我来处理!”
蓝清小声说:“其实旁的不说,为了她之前给的银票似乎......再者说,她也快不行...了...”
她每说一个字,小雨眉头间就紧一分。
小雨将人推进去,到床边扯了被子给她裹住,只露出一双眼。
一反常态,强势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去!”
珠儿最终还是一个人回去了,正堂门大开着,张曦月在上座,她显然已是强撑着,摇摇欲坠般。
见着珠儿身后空空,张曦月急的撑着太师椅的扶手站起来,怒喝:“人呢?人呢?怎么没将人叫来?”
珠儿迎上去,托着她,任那长长的指甲扎进自己胳膊。
“是珠儿没用!”
然而这又岂能怪罪她?
张曦月没有太多力气可闹腾,又跌坐回去,一阵猛咳,只觉得喉咙里卡着东西,咳出来竟是一口血。
两行泪珠滚落,弄花了妆面,珠儿掏出帕子小心翼翼为她拭去。
张曦月自知时间不多了,抓住珠儿的手,哀求道:“珠儿,帮帮我!再最后帮我这一次......”
何曾听见过那个高傲的张家大小姐这般语气?
“真是折煞珠儿了!”珠儿哭道。
珠儿没有别的法子,跪在蓝清门前,每说一句‘求求你’就磕一个头。皮肉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哐哐’声。
十几个下去额头和石板上都是血迹。
珠儿打定主意,就是死也务必要将人给小姐带来。
“何必呢?”蓝清看着她问。
珠儿说:“你不懂,我从八岁开始跟随小姐,她即是我主子,也是我的姐姐,妹妹,长辈,至亲...”
蓝清又问:“那你知道她做错事的时候为什么不拦着?”
一步错步步错,若非因何来果?
“我如何能拦得住啊!?”珠儿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撞死。现今在这磕头求人的功夫,倘若一半用在正道上,也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
幡然醒悟,珠儿抬头看着面前女子,她双目澄澈清亮,不悲不喜,从来都看得透彻。她不去也并没有什么错。
珠儿踉跄起身,声音陌落:“是我强求了。”
蓝清顺手扶了下,问:“你觉得我会有危险吗?会危及到旁人吗?”
珠儿看着她,似是不可置信,抓着蓝清的手生怕人跑了一般,急切说:“我保证!保证她不会伤到你!她现在也没这个力气,你放心!”
蓝清又问:“那若是其他呢?人言可畏,我怕牵连别人!”
“我给你做证明,不论传出什么我来打证!我发誓,若说道不能做得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珠儿竖起三根手指咒誓。
眼见蓝清就要跟着去,香香拦住说:“还不长记性么?”
是啊,从小到大被泼了那么多脏水,挨打受罪,也该长记性了。
蓝清笑得一派轻松:“没事儿,放心吧!珠儿都这么说了,夫人她应该不会为难我。细细想来大概是想让我帮个忙,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但她终究曾恩惠于我,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
既然她已决定,还能说什么?小雨默默随在身侧,笑如春风和煦。
蓝清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脸,回以一笑,莫名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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