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月华苑一如从前,却又不复从前。明明春日正好,一脚踏进来却让人觉得凄冷萧然。

正堂上,张曦月端坐着,这般容貌用闭月羞花来形容实不为过。

头一次见这般奢华迤逦的嫁衣,不禁想起丽绯,这便是她一直梦想中的模样。

蓝清一如往常,跪拜行礼。

张曦月抬了下手,翻转一下做了个‘请’的姿势。

蓝清会意,坐在右排客座上。

张曦月上下打量着蓝清,她只穿了件青浅长裙,未做装饰。两者比对,真是做丫头都有些寒酸。

“他如何会喜欢你这般清薄寡淡?”有些嘲意,似是自言自语般。

珠儿奉茶,依旧是张曦月最爱的凤凰单纵。

张曦月连端着茶盏又有些吃力,不愿被蓝清看出来,努力控制着颤抖幅度小一些。

而蓝清则看着自己脚尖,努力不被那瓷器相撞的声音引去注意。

珠儿因对蓝清有了几分好感,见她放着不动,忙又去沏了盏清茶。

浅酌品茗,放下茶盏,张曦月朱唇轻启,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茶中有毒?”

返回来的珠儿被吓了一跳,呐呐唤了声:“小姐...”

张曦月恍若未闻,直直看着蓝清。

蓝清如实说:“其实这茶中算不上毒,只是多了一味藜芦。”

藜芦味淡,微苦。也可治喉痹。当初为给香香治嗓子用过这味药,蓝清尝过,故而记得。这茶在李淮彧那也尝过,故而也记得。

张曦月笑着接过话:“其实这里面用量并不多,尤其还有玉浓身上紫草调和。是药三分毒,日日中,日日解,日久天长,冰冻三尺,毁了这具身子的根基。任医仙在世怕是也查不出是中毒。

每况愈下,那些大夫都说是气虚,所有药里必然放了人参等物,恰恰好藜芦与参类相克。”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张曦月忽而大笑,然后又开始剧烈咳嗽。

珠儿忙上前去,轻抚着张曦月后背,蓝清递上自己那杯清茶,开口道:“用这个漱漱吧!”

她语调平和,一如当初劝张曦月少饮那凤凰单枞的时候。

清风寄语却怎能劝住执迷不悟之人?

厅堂里又恢复平静,且一静下来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你知道吗”张曦月忽然开口:“玉浓的孩子是我害死的!”

蓝清点点头。

张曦月又说:“你腹中无物也是我害得!”

蓝清依旧只是点点头。

张曦月一双凤目始终胶着在蓝清身上,似乎想将人看穿。

蓝清也不躲闪,就那么任她瞧任她看。

“你就不恨我?”张曦月身子微微探出些,似乎在等着她说恨。

蓝清摇摇头,语气平淡:“其实,倘若没有那些麝香红花等物,我怕是也很难有孕。”

张曦月在她脸上看不到半点忧伤,不解问道:“你不想诞育子嗣?”

蓝清点点头。

张曦月脸上出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是不想生,还是不想为他生?”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了蓝清心里。

这辈子真的就不想生儿育女吗?

蓝清甩甩头不去想。

张曦月笑得似是很开心,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

“你喜欢李淮彧吗?”

蓝清看着她有些楞,这问题从未想过,于他面前只想着尽到本分。

“回答我!”张曦月逼问。

蓝清有些迷茫:“我只想着尽到本分...”

“那你可知你应尽的本分是什么?”张曦月看着她,许久未有这般精神。

蓝清想不出,摇摇头。

“哈哈哈...”张曦月忍不住笑出声,由于俭省气力又强忍下去。

实在想不到,李淮彧放在心上的人,竟是对他没有半分感觉。

她原本只是想输个明白,可现在突然换了心思。

张曦月试探问:“若给你机会出府去,你愿不愿意?”

蓝清如实答:“不愿”

“为什么?”张曦月急问。

蓝清看了眼身侧的人,香香和小雨在这府里,她便哪都不想去。

张曦月不屑,区区下人而已。

“你知道我叫你过来为何事吗?”张曦月问。

蓝清摇摇头:“不知道”

张曦月像是逗小孩一样:“你这么聪明,猜猜看?”

蓝清其实不想说话,但见人已将死总觉得该顺着些,于是说道:“应该是想让我帮个什么忙吧!”

张曦月看着她:“你会帮我吗?”

蓝清摇摇头:“大概不会,但是可以应下,让你安心些。”

“哈哈哈...”张曦月被逗笑,怎么以前没发现她这般有趣。

“那你猜猜,我想让你帮忙做什么?”

蓝清:“猜不到,你我并非亲密,并且许多你所接触到的我未必知晓,所以我猜不出。”

张曦月:“你是如何猜的呢?别让我一句一句问,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说话很费力的!”

蓝清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回道:“若是玉浓也来了,或许你会起歹意。庆幸她没来,并非我,而是你!”

张曦月歪头,满头金灿灿晃了晃,撩起的面帘也垂落两根。蓝清离着近,过去给她弄好。

“其实你也并非毒恶之人,只是后来性情变了。”

张曦月笑着,像看见了傻子。

蓝清叹了口气:“你若真恶毒,又何来悔意?”

如李淮彧那般自在快活。他所杀之人大都死不瞑目吧!

“若坦然自得何必日日让玉浓待在身侧,何必什么都想着给她?”

玉浓所穿用比一般官妇正妻都要高许多,少数为李淮彧赏赐,大都来自张曦月这儿。

张曦月收敛笑意,声音有些悲意:“可她依旧恨我,恨我入骨。”

蓝清也不太会劝人,只能声音放柔点:“何苦纠结于这些,你做错了还不许人嫉恨吗?虽送了那么多东西给她,但我觉得其实还不如跟她道个歉。不过以现在而言也是不用了,因果循环,谁还说得清到底谁又欠谁的?”

“因果循环,或许你说的没错,死在她手上我或许罪有应得”张曦月满是悲戚:“可是李淮彧呢?我满心爱意换来的竟是一杯毒...咳咳咳......”

蓝清不想评价别人,尤其是他,所以选择沉默不言。

只听张曦月自言自语般:“我为他牵线母族世交亲信,他踩着我一步步如阶台。而今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便想弃了我。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放不下啊!”

张曦月自艾自怜一阵,忽而又看向蓝清,状若癫狂:“若莫你我联手毁了他!这样你也能脱离苦海!”

蓝清语气无奈:“你若这样说,我该现在就走,以免惹来无端祸事!”

张曦月声音带着某种诱惑:“你不想吗?你想的!这府里肮脏龌龊,独善其身不过痴人说梦。或许李淮彧一两年之间不会娶妻,可之后呢?再来的主母可会像我这般?你若现在不逃,等将来只能被慢慢吃掉......”

“他曾说过让你入府不过受人之托,我想那人必定对他极为重要。你说如若再有用处他会不会将你拱手送人?”

张曦月语速很慢,句句说在点上。如地狱传来的引魂曲,让人不禁觳觫。

蓝清蹙了下眉,起身欲走。小雨有一瞬间停顿,蓝清感觉出,回过头看着他,那双清明的眸子瞬间让小雨自觉梦呓了,竟被张曦月的话陷进去。

张曦月赶忙出声阻拦:“别走,别走,珠儿快,快将她们拦住!”

珠儿快了几步挡在门口,蓝清看着她说:“你说过不会害我”

珠儿缓缓收拢双臂,头也跟着垂下。

张曦月见势急了,仓皇起身却又因体力不支跌到在地上。珠儿赶忙跑过去扶,张曦月趴伏在地上仍喊着:“别走,别走......”

某种意义上论起,大概蓝清也算得上铁石心肠,她并未回过头,因为心里亦有在乎的人,两两相比,或许人都私心吧。

“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张曦月见人去意已决,用尽力气喊道:“别信他,什么都别信!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若对你好必然让你十倍百倍奉还......”

“李淮彧所做之恶,最终会报应在你身上!”

似是诅咒,但亦无妨。

蓝清刚走到院里就碰上了李淮彧,张曦月的诅咒声依旧缭绕于耳间。李淮彧蹙眉,刚要说些什么,就见蓝清委身福礼,先开口:“夫人病重,正等着爷呢!爷快去吧,蓝清就先退下了!”

蓝清心里很乱,偏偏这时候碰见他。

两人交肩时连衣袖都小心翼翼不碰到他。

屋里张曦月叫喊声越发刺耳,李淮彧抬脚埋进去,张曦月理理衣袖,娇媚一笑:“你来啦”

她早就料到,果然,果然这个不起眼的女人才是李淮彧真正放在心尖上的。

“你喜欢她吗?”张曦月笑呵呵问。

面前人俊逸如天人,果真还是放不下。

李淮彧没有回答,看了眼她手边的茶盏,开口说:“这茶太浓,不适宜现在喝。珠儿,去帮你家小姐沏盏紫藤茶。”

若外人看来,李淮彧真真儿体贴入微。

珠儿迟疑着看着张曦月,张曦月闭闭眼似是在点头:“去吧,屋里用不到你了!”

看着他,目光里依旧痴恋,张曦月缓缓开口:“你终于来了。还以为等不到了呢!”

李淮彧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看过去,声音也是淡漠疏离:“你跟她说了什么?”

“呵呵呵”张曦月笑着却是满目悲凉:“你为何不去问问她?”

“无妨”李淮彧淡淡开口。

张曦月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像是被火烧着,故意想要惹怒他:“是啊,我就要死了。所以将她叫来,有些事务必想要与她说说明白!”

“她比你明白,还有何事用的着你与她说?”李淮彧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像在陈述清茶比浓茶淡泊一般自然。

张曦月手托着腮,笑得柔媚入骨:“怎么?不着急了?我偏不告诉你!”

李淮彧蹙眉,几不可见。

而张曦月却是看得真真儿,似乎找到了激怒他的方法。

朱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无不在激怒他

“她心明眼亮,通透至极,连你都夸,她也确实比我看得明白!最起码看你就要比我看得真切许多。

这样的人活在这府宅里真是一种悲哀呢!

尤其还遇着你!”

张曦月指尖细长如削葱,涂着朱红的丹寇。

“我不敢说你绝对喜爱她,但是能肯定的是她一定不爱你

你做的每一件事她都知晓,我做的每一件事她亦了然,以她心思之通透,世间少有。

她如同局外人看着你我演这出戏,像个小丑一样,在她面前原形毕露。

上善若水,大概即是如此。

你我皆是满身污秽,焉能以黄河融静水?”

满意的看到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张曦月像看见什么稀罕物,直直盯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

话也是越说越无遮拦:“按理儿,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时,她分明不喜欢你,那她会不会是心里有其他人?”

“对了,我看她身边那个小厮挺不错,长得挺清隽...”尾音故意拉长,轻佻又让人遐想。

李淮彧看向她,目光冷冽,其中怒意欲藏不住。

“哈哈哈哈......”张曦月却是笑得花枝乱颤,凤目上挑妩媚至极。

李淮彧阖上眼,须臾又睁开,依旧如那塞外孤云般,淡漠又疏离。薄唇轻启,他问:“你是想激怒我?然后呢?”

“然后什么?”张曦月悠悠开口说:“看你生气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罢了!”

最起码能让你再看看我,不是吗?

目光有些模糊,晃了晃脑袋,满头金饰珠玉碰作一团乱响,震得耳朵刺痛。

须臾,恢复过来,张曦月声音有些漂浮:“我道行不如你,连我父都不济,更何况我?你心思缜密,善权谋,将来一定能名垂青史,我是看不到了...”

顿了顿,方才又开口:“我眼前依旧是初见你时,万灯华彩,风华霁月,明明该恨你,不是吗?”

沉默许久却等不来他回答。

一阵阵心悸力竭,张曦月自知已是油尽灯枯,她用最后的力气问:“你会记得我吗?”

李淮彧淡然说:“你走之后,我会守丧三年,三年不娶!”

张曦月笑了,尽管心里明白并非为了她。凤目闭上,落下最后一滴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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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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