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办的很隆重,比之去年的婚礼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棺椁到随葬皆在规格之内,却也是之内的最上品。
都说张氏福薄,劝李淮彧节哀。
前来吊唁的人非富即贵,太子爷携太孙亲自登门。就连当今圣上都亲自写了挽联送来。
张府也过来人,坠儿哭得肝肠寸断:“小姐走得很安详,我还伺候着穿上嫁衣梳好妆容,临终前跟姑爷说了好一阵话才去的......”
十里红妆而来,金箔银裹而去。
下葬那日泥泞裹挟,细雨绵绵,痴缠如情丝。
蓝清一直等着哪个脚底一滑棺椁落地摔出个红衣女鬼。可惜一路安稳无事未能如愿。
鬼怪异谈果真是用来吓唬人的。
由管家领队,后面跟着哭丧的,蓝清和玉浓在队伍中间,后面是仆从们。
李家祖坟在千里之外的莫城,须得将棺椁运回去下葬。
送到城门外,派了一队人护送,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管家忙着回去复命,指挥队伍回府。
说来也是怪,李淮彧既不穿白也不守灵,也不能送葬,据说祖制规矩就是这样,很让人费解。
下了轿子,小雨赶忙将伞撑在她头顶上空,挡住一方天水。
蓝清站在门前,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李府大门的样子。
长柱雕梁,高门大院,朱红色漆油鲜艳的如血一般。
蓝清立在那,莫名生出几分寒意与恐惧。
还下着雨,香香在屋檐下招手:“快进来啊!”
门房里看守的大爷看她一眼,就像在看傻子,眼见稀稀俩俩无几人了,晃悠悠进去。
腿说什么都迈不动,她呆呆站在那,蓝清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很纷乱,很嘈杂,她心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欲破而出,但她又抓不住心绪。
直到看见李淮彧走出来。
几乎出于本能退了半步,反应过来后忙上前去福礼,而后匆匆走进深院。
李淮彧一直看着她身影消失,目光深沉凝重,若有所思。
“走错了!”
小雨拎着她后领,将人转了个方向。有些微风,忙把手中的伞偏了偏。
回了小院,将孝服退去,又换了件新的里衣和下裙。
小雨端来姜糖水,蓝清却拧着眉头,他丝毫未觉自己衣服下摆滴答着水。
催着人去换了衣服,人手一碗姜糖水捧着,出奇安静。
门外似有脚步声,小雨赶忙迎出去。
是玉浓。
玉浓不请自来,坐在蓝清面前,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小雨端来茶果点心,蓝清将一盘紫藤糕往她跟前推了推:“这个是应季的,小雨做的,很好吃!”
玉浓目光落下去,似连整个人都落低了些。
蓝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尴尬。
沉默许久,玉浓突然开口说:“她害你不能生育!”
蓝清看着她,依旧不知该说什么。
玉浓显然没想到蓝清会是这种反应,很是不解:“你不恨她吗?”
蓝清给自己续了些茶水,理了理思绪方才开口:“或许正常些我应当恨她,可是这身子着实并非全赖她。况且人都没了......”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她死了又如何?依旧难解我心头之恨!”玉浓咬牙切齿说。
蓝清问:“那你高兴吗?”
玉浓愣住,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
来时想了许多,玉浓以为她会与自己一样,两人会关上门酣畅淋漓大笑一场。
可是心里像堵着石头,没有半分喜悦。
蓝清轻声说:“你本心不坏,自然不会觉得高兴。”
玉浓像是被触到痛处,一下子站起来,捂着心口说:“我如何不高兴?我高兴的很呐!她害了我孩儿,我那未出世的孩儿!都未曾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就去了......”
玉浓嘴里说着高兴,可却是泪落衣衫。
蓝清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玉浓哭红了眼,临走时看着蓝清说:“我再也不要过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
......
送走玉浓,站在门外。蓝清看着屋檐落下的雨滴,伸手去接,皓腕如雪,细指如玉。
她轻声问:“如何才能躲去这任人宰割的日子?”
一旁香香应声:“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蓝清莞尔一笑说:“没什么,就是想着我家香香快熬成老姑娘了,这可怎么办?”
香香骂道:“待着好端端皮又痒了吧?!”
蓝清转身将手里水珠弹出去,溅了香香脸上。香香自然不依,非要还回去。
而小雨则在火炉旁拿着青菜豆腐想怎么样才能做得有滋味好吃一些。
这日夜里,李淮彧忽然登门造访。
已有月余未见......不,也见过,但不是......
从去年腊月那场‘重病’再到张曦月病重这一个月,他都没碰过自己。
故而,当看到他眼里那熟悉的火光时,蓝清一时有些调整不过自己的心绪。
蓝清很怕,但她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帷帐并未落下,满室春光被灯火映在窗阁上。
蓝清慌乱着说:“灯...还未...”
李淮彧语气轻佻:“就是要看清楚些”
灯火被拿进床帏,不小心落了一滴在皮肤上
“嘶..啊...”
蓝清忍不住痛呼出声,却叫李淮彧心中不由抖了下,他像寻着什么新玩具,故意而为之
.............
这夜,想象不出的荒唐
李淮彧摸着那娇嫩肌肤上点点红痕,旖旎春光半遮半掩,似乎又有重新来一次的兴致。
只是怕着小女子受不了。
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蓝清本就睡得不安稳,被他扰醒,却不想睁开眼。
可是这些小伎俩怎能骗得过他?
李淮彧坏心在她耳边吹风,痒痒的。
不得已睁开眼,睫毛轻垂,似醒非醒着。
“怎么样?对夫君可还满意?”他语气轻佻。
蓝清不知该会什么。
李淮彧捏着她一侧脸颊说:“好厚的面皮。不该红一红吗?”
看都看过了,做也做过了,却为一句话脸红?
李淮彧揉捏够了,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好在家等我。”
不然呢?她还能去哪?
见李淮彧起身,蓝清一扫慵懒赶忙也起来,却被重新按回被窝里,这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李淮彧似乎心情很好,弹了下她额头,语气有几分宠溺:“时辰还早,再睡会吧!”
他既这么说了,蓝清也并不矫情,懒懒窝在床上,等着他走后再睡个回笼觉。
穿戴好,下人进来伺候洗漱,李淮彧任他们侍候,目光落在门外那个干瘦的身影上。
那人垂着头,背脊很弯,与一般下人无二,只是略微白了些。
眼神轻蔑又不屑,但眼尾又带着寒光。
日子照常过着,谁都没有任何异样。
可蓝清却越发爱叹气。她经常看着香香背影发呆,当香香转过身去却又是浅笑嫣然。
小雨借故将香香支出去,劝蓝清:“别愁了,反正契书在你手里,总归没人能随便打骂她,必要时拿出来不就好了?”
他虽是这样劝,但心里也明白,在这府里那契书又有多大用?
蓝清满脸惆怅:“莫城千里之遥,将她交给谁都不放心。”
小雨看着她问:“你舍得?”
如何能舍得?
叹了口气,像个蔫茄子。
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这深宅大院太阴暗,香香与自己不一样......她该在山野烂漫处采花追蝶,她有疼爱她的父母,她会有个很疼爱很喜欢她的夫君,两人相濡以沫快快乐乐一辈子。
想到这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李淮彧几乎每日都会过来,蓝清依旧乖乖顺从,可心里却是越来越抵触。厌恶他碰触,厌恶他索取,厌恶他耳鬓厮磨时的柔言细语。
蓝清越来越害怕,怕终有一日自己会忍不住......
这夜**之后,李淮彧将温香软玉搂在怀里,很紧,似乎想将人揉进骨血里。
平稳住气息,他在她耳边轻语:“幼时的事你还记得么?”
蓝清只当是他又犯病了。
他近来总喜欢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而蓝清也总是以最简洁的语句回答。
蓝清摇摇头,默了默,空气有些凝结,似乎有些冷意,想他或许看不清,开口说:“大都不记得了!”
接下来就是长时间沉默。静的让人心慌。蓝清心里怦怦直跳。
须臾,听见他开口道:“莫城来人了,明日你去见一见”
莫城?
蓝清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王明远。
之前张曦月所说话的话浮现脑海:他曾说过让你入府不过受人之托,我想那人必定对他极为重要。你说如若再有用处他会不会将你拱手送人?”
是了,他会。
蓝清无比笃定。
彻夜未眠
第二日,有人传话让蓝清去前厅。
刚进门,奴仆奉来衣饰,并服侍她穿好。
曲裾深衣勾勒出柔细的腰线。锦绣福纹大袖衫长摆拽地,珠玉从领口一直缀到底,底摆上绣着繁花彩蝶。颜色仅次于大红,贵气斐然。
梳做花冠髻,发冠上镶嵌着大颗红宝石,莲心翠羽钗,流苏一直垂到肩膀处。
这身打扮着实僭越。
若是张曦月活着时候,这样穿着怕是得被活活打死。
这才不过三七,她的灵柩应当还没到莫城安葬。
丧期还未过这身装扮可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蓝清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但亦无妨。她现在大概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这具身子给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前厅上挂着偌大一幅山水画,高山流水,峨峨兮若泰山,意境非凡。
不用看落款就直到出自于谁手。
无心看那画作,还不如腰上挂的绶环好看。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下意识立起来,脚不由退了两步。
客已至厅前,抬眼望去,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任夫人。
在心里松了口气。
时隔两年,再见时她似乎比记忆中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眼目浑浊,若非认识还以为是位过花甲的老妪。
任夫人见着蓝清也是一愣,没想到那个被自小百般欺凌的丫头能有如今这番造化。看这身打扮,整个莫城都不曾见过的富贵,除去颜色稍浅淡。她该很得宠,很幸福吧?
人果然不能跟命争。
不知为何,心里比来时还要堵得慌,只看得那红晃晃的衣裳一阵阵心悸。
进屋时被高槛绊了下,差点摔倒,任夫人就势倒在地上,昏黄的眼里尽是泪。
她此次是来求人的。
任家已是彻底垮了,只盼着能活下去。
宫里药材出了问题,查来查去从皇商一直查到地方,偏巧那批药材正是出自任府自己的药田。
能做得了皇商,朝廷必然有人,论来论去罪名只能任府背。
出售假药次药是大罪,伦律当斩,严重者还会牵连族中。
任老爷已被收押大牢,当夜姨娘就卷了钱带着儿女跑了。任夫人愁的差点上吊,结果收到自家老爷托人稍话出来,让到京城来求李淮彧。她这才日夜兼程赶来。
蓝清见她哭得昏天暗地,可心里依旧闪过‘面目狰狞’四字。只因每次动手打她时那副面容实在过于令人印象深刻。
她幼时看见这四字时觉得用来形容任夫人最适合不过。
蓝清觉得自己着实算不善良,按理说善良的人看到这般恸哭一定会有几分动容,会答应下来帮忙什么的。
可除了有那么一丝丝解气,再无其他。
而且,即使真的有心大概也无力。想来李淮彧不太可能因她一句话而去费心费力做什么。再者她本身也不愿去求。
尽管说了许多遍无能为力,可任夫人就是认定了。
蓝清想可能是这身衣服让她误会了,李淮彧该是故意而为,或是想让她在旧顾面前出一口气。
可能这一点还得谢谢他。
任夫人见万般求皆无果,本就嫉恨,起身耍起当初在任府时威风:“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任家养了你十年,如今命在旦夕求你救一救却百般推脱!”
任夫人一把拉住蓝清胳膊,拉扯着就往外走,嘴里还喊着:“咱们让这府里府外的人都瞧瞧,这进了李府就忘本的小蹄子,都忘了是谁将你养大的了吧!让大伙都评评理,想你今日不过是个妾,都敢这般目无尊长......”
蓝清挣不开,被拖着走了几步。幸而前厅的下人都极有眼色,上前来将人拉开。
任氏手里一空,却也不饶,嘴里骂骂咧咧。
那声声句句‘白眼狼’惹恼了蓝清。
蓝清上前去,看着任氏问:“到底谁才是白眼狼?”
一句话说的任氏愣了半晌。
大概谁都没见过她这般凌厉模样。
“你说是你任府将我养大,那任府又是谁养大的?”
“你...你...怎...”任氏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如何?是想问我怎知道,还是想问我怎记得?”
三岁启蒙,她记得幼时所有事。包括任氏夫妻在自己娘亲面前如何恭敬,如何卑微。
“我不姓任,可我吃了任府十年的饭,却也帮你们任家女儿挡了一场祸事。前世不论,就说我蓝清,我蓝清欠你们任家什么吗?”
任夫人如遭雷劈,愣在当场,她以为那么小的孩子不会记事,却不想她全记在心里。算与不算,都是任家欠她的才对。
“噗通”
一声闷响,似乎还带着骨头研磨的声音。任氏跪在蓝清脚边,揪着锦绣福纹滚边的衣袖,哀求道:“求求你,救救他吧!”
..................
蓝清终究答应了。
任家若从此流浪街头,她并不觉得什么。可那是人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死了就再也没了。
因为任氏说昨日已见过李淮彧,李淮彧说:若蓝清答应,这个忙兴许能帮一帮。
浑浑噩噩走出来,双手垂在衣袖中,目光有些空洞。
小雨远远看见她那模样只觉心疼。
他迎上去,并未开口,只是那么守在她身侧,随她一同走着。
那身红色的衣裳扎眼极了,过路的奴仆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唯有小雨,始终只看着她。
一脚踏进那小院月门,蓝清就开始脱身上的衣裳,那般华贵的衣裙被随意仍在地上,铺了一地。
连香香都看出她神情异常,闭着嘴。
只剩了里衣缩到塌上。
小雨连忙取来锦衾覆上,而后守在旁边,只觉心如刀割。
不知过了多久,蓝清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以为我忘了!这么多时日我以为可以忘掉,可是今日她站在我面前,我方才知道,我忘不掉!”
“娘亲走得时候与我说,她们就是我爹娘,让我好好听话!她留了一封信给我,说让我长大后打开。可是临到她走得时候却又烧了。她与我说‘小蓝清,忘了吧,以后凡有不开心的事就努力忘掉’”
她说的很纷乱,可小雨却听的很认真,脑海里闪现出她所说的画面。
“娘亲说‘前尘往事皆去矣,你的人生只是你的’,可是我的人生一直都活在以前的阴影里啊!从前是,现在是,以后可能也会是......”
她捂住脸,泪珠从指缝流出,让小雨连给她擦泪的举动都止住。
停在半空的手久久不曾收回,心里如同被剜了个大洞,除了痛还是痛,除了痛便再做不了其他......
许久,她抬起头,看着面前人
“可能是我这里出问题了”
蓝清指着自己心口,清亮的眸子蒙着一层纱雾,含着止不尽的哀伤。
小雨等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可等了半天她都未曾开口。
那话就像生生咽回去了一样。
蓝清想说:李淮彧现如今这般,可之前种种我却忘不了,每日天一黑就只剩仓皇,一睁眼唯有厌恶。他再如何对我,我终究忘不了!
她想跟小雨说:我心悦你,满心装着你,哪怕过完这辈子都忘不掉。
..............
入夜,李淮彧照常踏进小院却是黑漆漆没有一丝光。
他问:“怎么回事?”
小雨刚要回被一个眼神瞪回去。
李淮彧看着香香,香香无奈只得回道:“从回来就闷在里头,也不让点灯”
那砂砾沙哑的嗓音让给李淮彧蹙了下眉。
越过他们径自走到门前,刚要开门手却顿住在半空。
这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以为那个小女子会欢天喜地迎出来,与他讲如何出得一口恶气。又或者一脸愁容,与他说恩情犹在求他搭救一场。
如何都想不通为何会是这样?
他终究没有进去。
转身却隐玉阁,玉浓欢欢喜喜,伺候的面面俱到,可他就是笑不出,更没了以往那份淡然。他问:“喜欢我吗?”
玉浓点点头:“自然,爷才华过人,俊逸风雅,谁会不喜欢呢?”
这话熟悉极了,似乎不久前谁曾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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