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糖罐里装满棕糖,那把大伞重新上好油,花铃灯笼上的铃铛被取下挂在屋顶飞檐上。

小雨笑着说:“这样听见它响就能找到回来的路”

他鲜少这样大胆,挺直了脊背,与她走在府里。

前厅,大堂,前院,石园,花园,后院......几乎将整个府走了一遍。

小雨说着哪扇门像圆月,哪扇门花壁如真,回廊笔直或蜿蜒,耸立在最高处的石块像极了狮子,头部正向着西南。楼阁的飞檐真精致,有飞鸟,有走兽。青石路两旁种着雏菊,西边的显然要比东边颜色艳丽......

小雨说:“我买了许多驱蚊虫的花露膏放在柜子里第一个抽屉了。下面放着安神香草。”

“还有水袋在窗边壁阁里,以后再肚子疼,别再用手炉了,上次就不小心烫着了”

“我又做了几个牛皮垫,回去穿戴一下看看明不明显。有点厚,也是傻了,盼着你用不到才好......”

“还有药箱,前几日都被你掏空了,我又去寻回来些,都贴了小笺,用的时候留心看着是治什么的,别用错!”

“你向来喜爱鱼鲜荤食,但那些还是少吃些好,从上次病了一直消化不怎么好......”

走了一圈,每走一步心就被掏出去一些。

蓝清知道他要离开了。

送走香香就想着他,可是她还没想好,她还没有一点准备,却被他通知要离开了。

小雨撬开一块青石砖,埋了一棵楚树树苗,树苗细高。

他深呼口气,笑着,有些尴尬说:“还得长几年才能成荫”

此时已至黄昏,他顿了顿又说:“今年生辰不能与你一起过了,本来想再做碗面给你,结果...呵...都到这会了,怕是来不及了!呵...”

“要去哪?”一开口方才发现声音虚空的有些缥缈。

又是深呼吸一下,只觉得空气只进了嘴里,依旧窒息着。好一会方才回道:“去马厩,别人养马都没我养的好!”

“还好,以后我经常去那找你玩!”嘴里说着还好,她也极力劝着自己,还好,还好,还能再见着。可是心里依旧止不住抽痛。

小雨却笑着说:“那腌臜地儿,少去为好”

他垂着头眼睫下一片黯然,又说:“再者说,男女有别,小夫人还是,还是......”

这大概是小雨第一次这般称呼她。

只听他又说:“爷心悦你,今后...该不会......”

他呼出一口气,续而接着说:“这府里,爷心悦你,所有人便都会恭敬着,你再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爷说,他一句话什么星星月亮摘不来?你以后啊!该多学学怎么讨他欢喜,才好!”

“等我走了,管家会安排丫鬟来,你莫再要像以前一般荒唐。要有做主子的样儿!不过,那也好,能与她们相处好些,也挺好!不过别再做傻事,你该学着保护自己!”

“还有一事,总觉得该与你说明白,怕你误会,免得你与爷之间心生间隙”

他犹自说着,未敢抬头,也未见那双眸子里浓浓的哀伤和爱意。

“就是年前,年前那时候,真的算不上有孕,只是身体里长了团死物,是种不常见的病症。长得位置不大好,去了之后可能会影响。但还好,还好石大人医术高明,前日问他,他说恢复的很好,且并不大碍!”

蓝清点点头:“嗯,我知道”

何来误会?何来间隙?本就从无亲密。

小雨自嘲的笑着,说:“你那般聪颖,自然是知道的。”

他声音很沉:“那碗梦落散是我端给你的,之前的避子汤也是我端来的,这么想想我真是坏,坏透了!你也是,明知我是被派来监视你的却不说,还由着我害你!”

蓝清看着他,目光久久停在那手腕上:“何来害一说,明明都是你护我!”

本意想让怨愤冲淡离别的悲伤,现在看来真心只是自己多想。

她那样心明眼亮,怎会不知啊?

天色渐晚,只要求得这一日时光。

小雨最后又说了许多话,多是祝愿她,能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看着他欲离去的身影,蓝清却想:你走了,这辈子何来顺遂?何来喜乐?

蓝清没有拦,拦?如何拦?能将人拦下?

也没有说什么,因为已然失了声。

心空了,整个人都空了。

这样站着已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原来,真正痛时是哭不出来的。

空气里像淬着毒,掺着冰碴,每一次呼吸都痛不欲生。

临出门口时,小雨突然转过身,望着她说:“我姓楚,楚梦**的楚。名溦,春暖溦飏的溦。楚溦!蓝清,要记得我啊!”

他笑的一如春风和煦。

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那不甘和疼痛,终是忍不住,最后只想她能记得自己,如此足矣。

我曾想如果这世上有极乐往生天,你一定能在九天之上,我宁愿粉身碎骨也要争上去!

我曾想如果这世上真有地狱,你不小心堕入,黄泉路上,彼岸河边,十八层刑狱,我陪你一起!

可是终究只是我大梦一场。

楚溦

第一说自己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蓝清点点头,双唇都失了颜色。当那清瘦的身影消失时,也带走了那双清眸最后的光亮。

蓝清站在院里,就那么站着,一整夜。天和地在眼前翻转着,混沌着......

眼前光怪陆离,有人来了,在眼前晃动着,又走了。

风吹起,飞檐上的铃铛声音清脆。

雨落下,点点滴滴细细绵绵。

再没有人立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她望着天空,雨来的故乡,雨滴落在脸上,眼里,然后滑落,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瓣。

李淮彧来了,看见她那似痴似傻的模样,将她抱起,抱回屋里。

湿衣服被退下,然后被放置进一汪温水里,她由着他,由着她们,摆弄着,像个傀儡娃娃。

放进嘴里的水顺着唇角流下来,桌上珍馐佳肴也成了空有其表的摆设。

接连两日如此,李淮彧声音冰冷伏在她耳边说:“你死了,我让他,他们给你陪葬如何?”

那双眼终于有了焦距,却是盛满哀伤。

李淮彧心软了,他将这小女子搂在怀里说:“吓你而已,爷疼你还不来不及!乖乖地,爷以后好好待你!”

蓝清笑笑,应道:“好啊!”

可是那眸子里却分明没有半分欣喜。

李淮彧将目光落在它处,将人搂的更紧。

她并未抵触,可那任人摆布的模样像具尸体。

失心疯好了,可是心彻底没了,怎还有心房能让他人住进去?

源源不断的珠宝玉器,绫罗丝缎,珍馐佳肴被送进这院里,她只是笑笑,礼貌而又疏离。

她总喜欢坐在一处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

李淮彧见她这蔫蔫无力的样子,柔声说:“不妨出去走动走动!”

可是走在这府里,见着月门想他,见着石林想他,见着雏菊想他,见着青石路还是想他。

蓝清想:那会害了他。

四月初七,想念小雨做的寿面,只吃过一次。

只是再无人知晓是她生辰。

厨房送来的饭菜十分精美,只看了一眼,便没胃口。

她听说马厩在东边最角落里,望着那,心里问:他可安好?

不知不觉走出院子,朝着那边走了好远好远,直到看见路尽头立着许多杂役,她想:若莫问问?

终究还是转身离去了。

因为这不守妇道的行为,真可能害死他。

回了院里,研墨铺纸,写了一页又一页,但却只有两字‘楚溦’

楚梦**,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并不是。

若是梦她怎会如此痛?

门外动静惊醒梦中人,收拾起情绪,将字卷好收进柜子最低的夹层里,同那些画作一同成了心底的秘密。

李淮彧拿回来套器具,用墨玉白玉做得棋子,黑曜石雕做的棋盘用鎏金沙画作棋格。单是看着都觉价值不菲,定非凡物。

只是有好棋却没得好对手。

与李淮彧对弈,哪怕他让多少子,她都赢不了,且也无趣味。

李淮彧分明陪她,却也是煎熬着蓝清作陪,分不清到底谁陪谁?

李淮彧说:“你这小女子,真真儿没良心!”

蓝清想了许久也没想出究竟又怎么他了。

难不成,是藏得那点心思被他发觉了?

惶恐许多日,连屋门都不出了。

张府小姐又过来府里,说是过来为自家姐姐做最后祭奠,却带了大幅诗词画作,比那祭文还要显眼多。

张荧荧说:“这是送姐夫的生辰礼,晚了些,只因觉得亲自画作,亲自送来才算心意。”

百花竞芳图上像是将整个花园都搬进了画卷里,栩栩如生,花草姿态万千,尤其是那正中开得正盛的花儿,牡丹正红,杜鹃粉嫩,一典雅,一娇俏,一只翩然起舞的鸢尾蝶最终落在那杜鹃花芯里,深嗅幽香。

届时蓝清才想起,七七之祭,原来张曦月已然去了这么久。

原来又错过李淮彧生辰。

正堂上放着李张氏牌位,按规矩蓝清和玉浓都得祭拜。

行了礼,烧了祭文和纸钱。

李淮彧因有公务在身,彬彬有礼言明。

张荧荧却不走,非要在长姐故居缅怀。

这般理由,总不好直接撵人,便由她去了。

哪知前脚刚走,张荧荧便一副女主人姿态,让蓝清玉浓立在堂下,自己则坐在太师椅上,问着近期府里状况。

珠儿坠儿奉来茶点,坠儿立在张荧荧身侧,珠儿则在角落里望着自家小姐灵牌。

多日不见,珠儿瘦得没了人形。

想来日子并不好过。

蓝清想:她能活着已是大幸。

却不知李淮彧想让她活到几时?

坠儿可能不知情,但珠儿却是心知肚明。

只是张曦月走得急,这两个贴身丫鬟若再有个什么闪失,难免有心人会说什么。等风平浪静之后,也是秋后算账之时。

张荧荧摆够了架子,让她们陪着游园,一行人转了一大圈。坠儿在一旁侍候着,比当初侍奉张曦月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荧荧自觉心满意足了,才挥挥手放人。坠儿紧随其后,一路汇报着刚才疏漏的府里近况,将李淮彧近日去了谁院里,待了多久说的一清二楚。

其实坠儿并不知,除了月华苑里哪都去不了,可是不想让人觉得无用。

直将人送上马车,才恋恋不舍往回走。

那月华苑她是半刻也不想待,冷冷清清,没有人气儿。珠儿也是间不断消失两日,并且也不爱搭理人。本想巴结二小姐将自己带回张府,可是二小姐说让留下做‘内应’。

哎,真真儿愁煞人,

许久未曾活动,筋骨都软了。

蓝清捶着腿,不大会胳膊就酸了。不由想起以前,若是以前定然会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为她按腿,直到睡着都不曾停。

李淮彧见着她肉呼呼的小脚上十个圆润的小珍珠红彤彤。不由蹙眉,依旧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声音:“张荧荧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她不来,还会有赵莹莹,孙莹莹......

李淮彧像是看出她所想,开口道:“你放心,这几年不会再迎娶谁入门!”

那之后呢?过了这几年,不照样会娶人进门?

床笫之间,亲密至极,耳鬓厮磨时,她只觉仓皇,呼吸紊乱,急促。

李淮彧顿了下,覆在她耳边柔声说:“给爷生个儿子吧!我李家血脉,定然人中龙凤,无上尊贵!”

母凭子贵,虽然不能将你扶正,但却能光明正大给予你宠爱,届时有几分特权又有何不可?

其实更多的是想要拴住你,从此以后有了羁绊,便能安心于这府里。

可蓝清却是想:那孩子却有一个贱妾出身的母亲,名声也坏,这辈子该有多难?

这阵子,李淮彧虽然几乎每夜都来,但只是搂她入怀安然睡眠。

今夜,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得偿所愿。

温柔的唇吻遍身体每一处,可是换来的只是让颤抖更加强烈。

他最终还是停下了,只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万般心绪化作一声轻叹。

可他这般隐忍,又能忍到几时?蓝清想或许该去找几味药来。

思来想去,唯有月华苑,不知现今还有没有。

如是想着,第二日便去了,坠儿见着她显然有些惊诧。

蓝清却点名要珠儿出来。

跟珠儿至少还有些交情,至于坠儿......是真心不想多生事端。

珠儿看着她,目光呆滞,如鱼珠,一张口嗓子嘶哑难听:“有是有,我藏的好,没被搜了去。但你不怕吗?”

蓝清以为她说的是自己身子,摇摇头,轻声说:“无妨!”

珠儿哑着嗓子笑说:“这般有恃无恐,李淮彧还真是宠你呢!”

蓝清蹙着眉,好心提醒:“如此直称他名讳,你真胆大!”

珠儿:“呵!将死之人,我还有何好怕?”

人知道的事情太多果真不是件好事。

珠儿将药给了蓝清,说:“这药名叫‘葬花香’,红花麝香含量极高,药性凶猛,用的多,用的勤,身体都会显现出来。若非想自尽,隔三日用一次,每次只取指甲盖那点,内服熏香皆可!”

蓝清拿在手里,谢过拜别。

临出门,又听见珠儿说:“悠着点用!”

蓝清点点头。

回去找了治嗓子的药出来,又送去给珠儿。

珠儿却是笑着满是无所谓。

蓝清也没说什么,毕竟这药只治嗓子不救命。

取了指甲盖大小一撮用温水化开喝了。

有些涩,略带花香,若是喝得急想来都不见得能尝出什么。

顺手从糖罐里摸了颗棕糖塞进嘴里。

剩下的药被收进药箱,里面瓶瓶罐罐甚多,都有小笺标注着药名和用处。

蓝清想了想,也写了个小笺贴上去,注明是治腹痛的消食散,字迹几乎一样,混在里面除了字迹大概他也能分清。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那小马驹是不是长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的太狠了,竟然在梦里见着他。依旧是那身靛蓝短褂长裤,依旧清瘦,笑如春风和煦。蓝清想上前与他说说话。可明明站在跟前,却怎么都够不着。

她急了,慌忙跑过去.....

倏地挣开眼,发现一片漆黑。脸上一片湿凉,一摸全是泪。

她光着脚跑到厢房,爬到床上,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棉被松软,还有阳光和他的味道。

蓝清想自己怕是要疯了。

冷静下来时庆幸李淮彧没来,不然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去祸端?

赫然忆起香香走时曾说过的话:

“我就是喜欢他,哪怕只是做下人远远望见一眼也心甘情愿!”

蓝清一直都知道,香香曾说出却又隐藏心里的秘密:若说梦,香香真正的梦是那场万灯光彩下,无上风华的男子,即使梦破了,不想了,依旧喜欢藏在角落里不时仰望......

香香说“别的男子岂能与他比?见过天上谪仙,那些粗庸的凡人还如何能入得了眼?”

当时还曾想,为了她好。

可如今忆起,打着为她好的旗杆,凭着自己意愿而左右她人,这样真的好吗?

黑夜里声音觳觫且悲凉,她轻轻唤着:“楚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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