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慧小师傅！马给你牵来了！快马！绝对快！你现在骑上就能走！保证没人能拦得住你！”大棕马一摆头，小衙役一边向后一躲，一边伸手牵过了缰绳，与此同时，一并赶来的衙役递过一个布口袋，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大馒头。
“呐！干粮！绝对够你吃两天的了！你现在拿着就能走！”
铺中一片安静，没有回应。
太阳又起，一点点照过了柜台的高度，他们终于能看清，余士强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衫，最后两颗扣子还没系上，两只手抓在柜台上，用力到通红。
辰慧身上还是离开衙门时的那件僧袍，左胸口偏下的位置，有血色洇出，范围还在扩大，看起来，正是他们找了许久的那处伤口。
“药！金创药也给你准备了！”小衙役抓住机会，果然又从布口袋里掏出了一包草药，“够你一直用到伤好！我给你放在这儿！行不行？我给你放在这儿你自己看！”他边说边试探着迈出半个步子，将展示完的草药塞回口袋里，又将口袋放到了门口的石阶上。
“呐！给你放这儿了！你拿了就能走！”
铺中依旧一片安静，除了余士强又似哭泣又似哀嚎的求救声，没有任何回应。
任何努力都好像丢进大海的石头，要不回波澜，听不着响。
刘贵枝到现在都无法将永慈寺那个乖顺听话低眉顺眼的小和尚和现在这个“恶徒”联系在一起。甚至，截止到出逃，辰慧清醒满打满算才过去十天，每天多喝一口白粥，到今天才将将能喝完一整碗，刚刚恢复下地走路，连勺子都还拿不稳的人，接着就在衙门的刑房中先后打断了虞家凯的虎牙，咬断了虞家凯的脖子，从戒备森严的衙门翻墙逃跑——直到今日在闹市劫持刀铺掌柜。
刘贵枝根本没法想象完成这些事时的辰慧的模样，他就好像是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揪起来，硬放到今天这个偷口供又杀人的“恶徒”的位置上。
她暗自攥紧拳头：“不对。”
瞎子一愣：“哪不对？”
“不对。”
瞎子着急：“什么不对？”
刘贵枝：“他不想逃跑，也不提要求，那他是来干什么的？”
铺子里，日头持续上移，终于照亮了堂中两人的脸。
黑色的胡茬，青紫色的嘴唇，惨白的脸，肉圆的鼻头，永慈寺辰慧小和尚的模样逐渐清晰。
等阳光充满整个房间的时候，辰慧已有些睁不开眼了，错觉中，竟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接着，他第一次把眼睛从余士强的手上移开，印着刺眼的阳光向天上开去。
刘贵枝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身后人群一片哗然，就见身后柴有味猛地超过自己冲了上去。与此同时，余士强也终于抓到机会，伸手够到了柜台后的匕首。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余士强举着刀向后捅去的瞬间，柜台后，已经从天黑坚持到了天亮的辰慧，手上刀一松，泄了力气，反身向后倒去。
柴有味扑过去的同时，他刚好头着地，倒在了地上。
铺子外，终于反应过来的众人，当即蜂拥而上，将辰慧死死压在了地上，
刘贵枝跟在最后面，提步冲上前的时候，辰慧已经被围了个结实，周围三尺，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她只好找了个空，趴在地上顶头往里钻。
包围之中，辰慧倒在地上早已没了动静，呼吸微弱，完全失去了反抗之力。
柴有味感觉腋下被一颗头顶开，一低头就见刘贵枝像个钻地龙一般趴在地上。
“姑娘能别添乱了吗？”
刘贵枝不理，抓着肩膀把自己塞了进来，径直上手撕开辰慧的衣服。
左胸之下，那刀口还在向外渗血，皮开肉绽，丝毫没有愈合的征兆。
*
人群散去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说是“散去”也不够恰当，就连瞎子都感觉到这大街上还有无数个目光在注意着这边的情况，大家不过是退到了稍远的位置继续等着看热闹罢了。
辰慧只是晕了过去，并没有咽气，郎中正在里面为他医治。
刘贵枝几人便一同蹲在门口的大树下，一边等着老衙役来接班，一边看着赶来的衙役们忙碌收拾着现场。
“我只提醒一遍。那一刀，已经是快二十天前的事儿了，二十天，按理说，伤口就算没长好，也不该还是血次呼啦的样子，哪怕是长坏了，也该烂了才对。可辰慧——”大树下，刘贵枝保持着蹲坑的姿势，悄悄抬头看一眼来往众人，专选了没人靠近的空档，压低声音，假意接着晃悠的模样接近小衙役与瞎子，面无表情，嘴巴却动的飞快，“辰慧胸口下的刀伤，却还干净的很，干净得就好像才被捅一样，这肯定不对……”
三两衙役走过，正沉浸在结案的喜悦中。
“终于抓着人了，这下终于结束了。”
“明天总算能回家了，这两天我连澡都没洗上，身上都臭了。”
“脏点算什么，在衙门，我两宿没睡着觉了，想死家里那张床了。”
听到这些，刘贵枝当即闭上了嘴，重新垂头看地。
加上柴有味，三人皆是沉默，个挨个蹲在路边，配上来来往往的衙役，和被抓只差一个抱头。
——从三人此刻面上愁容不难看出，这事不单她刘贵枝一人在担心。
“而且辰慧那个模样哪像是会杀人的？还是他师父……”眼前人又走远，见机，刘贵枝的声音随着他们渐远的身影又逐渐变大，“我就根本不信他会对能通下手，你们要是就这么抓了辰慧，小心……”
“啧！”眼见着人又来，柴有味鼓起勇气一瞪眼，厉声打断刘贵枝，挪动鸭子步，又把四个人的圈子缩小了一些，“这话，在没找到下一个凶手前，姑娘要敢说姑娘就自己去说。”
从来脾气火爆的刘贵枝，这番听到柴有味的呛声竟破天荒没有回骂，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起雾。
与此同时，辰慧被衙役们架在春凳上抬了出来，后面跟着郎中，一出门便直奔柴有味的方向。
“怎么样？”见郎中神色有异，柴有味连忙上前迎接。
郎中欲言又止。
柴有味着急：“怎么？救不回来了吗？”
郎中话锋一转，“救肯定是能救回来的。”
柴有味不解：“怎么说？”
郎中：“人虽然挨了一刀，但伤口不在要害，也不算深，血流得也不多，没有性命之忧。”
柴有味松下一口气，却见郎中脸上便秘一般的表情依旧不减，“到底怎么了？”
郎中叹一口气，像下定了决心，将柴有味拉到一旁人少的角落，“柴掌故，这话我只跟你一人说，要不要说与旁人你决定，反正我是知无不言了。我怎么觉得——病人脸色发白，手心发汗，像是……像是饿晕的啊？”
*
天快黑了，长街却还不见老衙役身影，这让小衙役有些不快，说起来原本这趟差事便该是老衙役来出的，不巧出事的时候正赶上老衙役准备动身去永慈寺请高震霆来配合调查，他为此耽搁在衙中，答应一将人带来就会赶来接手，这一去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眼见着现场已被收拾干净，远处等着继续看热闹的闲客都已散了，四人于是决定往回走。
“饿晕的？”听到柴有味的话，瞎子果然诧异，却也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郎中几度欲言又止。
原是因为这原因的确不好明说——一起性质恶劣的闹市劫持案，嫌犯最终就范的原因竟是在劫持现场被自己饿晕了。
这话写在案卷里，实在难看。
如此想来，这郎中倒也机灵。
小衙役与刘贵枝走在后面，闻言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小衙役尤其不理解，如果是他，躲藏多日，滴水未进，抹黑进村，粮食店还是刀铺，如果硬要选一个抢，他一定会选择前者——毕竟人能不能逃走再说，起码别先给自己饿晕在半路才好。
柴有味走在最前面，却有异议，希望息事宁人的态度依旧不改：“但如果是顺路路过了刀铺的话，先进去找一把刀也没什么的吧。”
身后刘贵枝闻言却冷不丁冷笑一声：“柴掌故大病一场，腿脚看着没什么变化，性子倒是变了挺多啊。”
知她是在揶揄自己，柴有味在转过身前翻了个白眼，用舌头舔着后槽牙道：“姑娘不妨有话直说。”
刘贵枝一脸不以为意，在后面倒是走得很安稳，“防身固然要紧，可就怕辰慧跑去刀铺根本不是奔着找武器防身去的。”
接着天黑，瞎子看她那模样，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闻言却也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所谓防身，必然是迫不得已被人威胁性命才需做出的举动。辰慧只是来偷把刀，既已得手，大可带着刀逃走，何故还要挟持余士强？想要找刀防身，也不代表他要故意给自己制造需要防身的环境吧？
小衙役更加疑惑：“那辰慧还能是为什么跑去刀铺偷刀，急得连口饭都没吃上？他就算是和余士强有仇，却也不见他把刀捅进余士强的肚子里啊……”
行出两步，三人久没有听到刘贵枝的回答，不觉默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走在最后，刘贵枝不知何时又抱起了两只胳膊，连柴有味都看了出来，她心中定然是已经有了答案。
“既然是伤人的刀，那左不过两种去处——要不就捅进别人的肚子，要不就捅进自己的肚子。”她慢条斯理道，一番话已不隐晦。
柴有味惊，很快想到辰慧身上像是刚伤不久的刀口，“你是说，那肋下的伤，就是辰慧方才用那把刀自己捅出来的？”
刘贵枝不置可否。
小衙役错愕不已，“辰慧从衙门逃走，躲藏多日，从山上下来，连口饭都来不及吃就直奔刀铺找刀捅自己，然后再因为挟持余士强耽误时间，重新被抓？”
——折腾这么久，就为绕一圈再回到原地？
刘贵枝却幽幽道：“谁说是回到原地了？”?
小衙役在意：“怎么说？”
刘贵枝抬眼：“如果他不跑，你们现在会认定他是杀害能通的凶手吗？如果辰慧肋下本没有伤口的话，你们在衙门检查过他的身体后，岂不就要把他放走了？”
三人皆是一愣，默契停住脚步，僵僵站在大街中央最挡道的位置。
小衙役半张下巴，背后顿时浸满冷汗：“姑娘的意思是……”
刘贵枝眯眼，“辰慧从衙门里逃出来，只怕不是因为害怕衙门发现他肋骨下的伤口，而是因为他害怕衙门发现他肋骨下没有伤口。”
这或许才是他今日在刀铺露面的原因——他不需要武器来保护自己，他需要的，只是一把能帮他伪造伤口的刀。
听到这里，小衙役不得不认真起来。衙门在决定问讯时的确对他进行了简单的搜身，鱼刺不好说，但刀枪棍棒是一定不会让辰慧碰到的，换句话说，从走进那间牢房开始，辰慧便已被隔离开来。
如果情况真如刘贵枝所说，辰慧去刀铺偷刀是为在肋下留下伤口，那就代表：一，辰慧肋下本无伤口；二，辰慧是主动想要成为凶手。
而衙门要依靠肋下刀伤来排除杀害范小舟凶手的消息，也正是小姜在此之后才告知辰慧的。如果辰慧在那时临时决定“成为”“凶手”，那他当时唯一能接触到刀的方式——唯一能不被衙门排除嫌疑的方法，的确只有从衙门里跑出来。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难不成……
辰慧在主动帮什么人顶罪？
什么人……
话还没问出口，小衙役抬头看天色，估摸已快过申时，眼中随即一亮，拔腿便跑，“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