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黑的说成白的

离镇口十步远的茶摊,一直是走马出镇之人最后歇脚的位置,一共十条板凳,歇了就走,走了再换下一波,翻台十次,用不了一个时辰。

刘贵枝到的时候,正是赶夜路出发的高峰,茶摊里喧嚣吵闹,人来人往,说话都得靠吼。

为此,坐到高震霆对面的那一刻,她特意提高了声音,“去哪儿啊?”

她一只脚跨过板凳,看着那颇有些高的木桌,咽下一口口水,硬着头皮还是把两只脚搭了上去,尽管用了十足的力气,对面人也不见得能听到。

茶桌对面,高震霆戴着巨大的斗笠,只露出下半张脸,茶喝了一半桌上冒出一双脚,非但没生气反倒难掩紧张,然而就在抬眼看到刘贵枝的一瞬间,他却松了一口气。

对面的女人模样陌生,是他这些天出入衙门不曾见到过的面容。额后发髻被一头花里胡哨的簪子压的乱七八糟,她本人也好像刚从腌臢窝棚中跑出来一般,邋遢得像条大墩布,看着便是个无赖。

“天都要黑了,高和尚赶着出镇去哪啊?”腿翘得太高,刘贵枝只好把腰靠在墙上,强装镇定。

高震霆垂眼,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不以为然,“姑娘既然认识我,就该知道我这些天的遭遇,永慈寺如今已成了不祥之地,回不去了,我自然要给自己另寻好去处。”

“那你师弟呢?”刘贵枝微抬下巴,好像在与熟人唠家常,“你不管他了吗?你可知今天早上他在余氏刀铺被抓了?”

高震霆眼中一暗,并无反驳,“犯了错,受惩罚是应该的。”

刘贵枝冷笑一声,“你们师兄弟这么多年,你对他这么狠心,也不知道你师父在天有灵看到是何心情?”

望着海碗淡茶中自己的倒影,高震霆无奈苦笑,“师父?哪来的师父?姑娘不会觉得,这些年我到永慈寺真是来拜师学艺的吧?佛法讲究的是自悟,学是学不来的。而这些年我悟出来的道理便是,人若做错了事,纵容包庇才是对他真的狠心。”

刘贵枝静看高震霆片刻,收起了桌子上的两只脚,冷不丁笑了,“你是当不了和尚,如此伶牙俐齿,几番回转,倒成了你师弟对你狠心。”

高震霆眼神闪躲,“我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你师弟是在替人顶罪。”刘贵枝爽快,“你不知道吗?他在山上躲了许多天,饿得人都消瘦了两圈,一下山连口粮食都没寻着,直直就跑去刀铺挟持了余士强,全因他算准了今日有人要逃跑,他把整个衙门的人都引去了东边,对方才好从西边的镇口逃走。”

“另外,杀害你师父的凶手,这些天还在镇上救走了袁幸运,你师弟这些天晕在医馆里,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帮人逃跑的样子——他根本就不满足成为杀害能通的凶手的条件。”

说完,她毫不遮掩看向茶铺门口的石碑,上面正写着三个大字“西镇口”,再看高震霆,他身上斜背着一个包袱,头戴竹斗笠,正是赶路的好模样。

“辰慧是孤儿,听说最早被能通带在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岁。他不像你念过书,离开了能通可就没有地方去了,他就算对能通没有恩情,也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杀能通就是自掘坟墓。”刘贵枝语气缓缓,目光凌厉,“也正是因此,这些年佛寺生活他除了能通便是你这个师兄高震霆。要说他肯为谁顶罪,除了已经死干净的能通,那也就剩你了,而你刚好就要走呢。”

高震霆无言,照旧看着海碗中自己的倒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要五十两。”刘贵枝歪坐在桌角,两手对揣在袖子里,故意把腿抖得整个桌子都在颠,“五十两,现在拿不出来没关系,不管你以后去哪,我都有办法找到你。只要你今天应下来,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若不应,你现在也可以走——我们出了这茶铺便分道扬镳,你向西出镇逃跑,我向东去衙门告发你。”

安静许久,高震霆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姑娘都是从哪听来的?”

“这你管不着。”

“哈……”高震霆无奈,把斗笠推高,转身指指茶铺中的客人们,“姑娘看看他们,莫说范小舟的案子了,他们怕是连今天早上余氏刀铺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相比之下,姑娘就这么贸然坐在我对面说这些话,未免有些愚蠢。你若非与本案有关,又怎么会有这些想法?”

刘贵枝平静以对,“我聪明。”

“那证据呢?”

“不用证据,我这些话只要传到衙门的耳朵里,他们自然会为你找证据。”

高震霆长叹一口气,转着手里的海碗摇了摇头,并无慌张,许久后,只淡淡道,“姑娘可知这镇上从没人叫过我’高和尚’?”

刘贵枝一愣,不明所以。

“他们大多根本不知我与辰慧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姓高,提起我大多只说’跟着能通的那个高个和尚——高和尚’,连做个和尚都如此窝囊,我这辈子,实在是没什么运气。”他说着看向棚外,镇口处,出镇的人群已排起了长队,人来人往看不出异样,“我听着姑娘的胡话坐到这个时辰,姑娘可算是完成任务了?你可能看出他们是否已经就位了?若是还不够,我可以再陪你聊一会儿,直到你能回去交差。”

刘贵枝一惊,知高震霆已然看出了自己的来路,她努力保持面无表情,缓缓回头看去,铺外一切正常,明明看不出一张衙门的“熟脸”。

高震霆被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逗笑了,“不瞒姑娘,但凡今天来的是一张’熟脸’,我都有三四分的可能会相信这些话,毕竟以他们的品行,用钱买命的事儿可太多了。他们今日错就错在,不该为了让我认不出来,特意找一张’生脸’来。”

他说着停顿,直视刘贵枝,“尤其是你。”

“姑娘。你从前的画像就在街角挂着呢,你自己可去看过吗?画的不光和现在的你不像,和以前的你也不像。”

刘贵枝呆,下巴掉在脖子上,猛地从板凳上站起身,一个不小心,跌在了地上,扶着桌角抬起头,看着高震霆并不熟悉的容貌,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是谁?”

*

茶铺对面有一座栈桥,位置高,坐在茶铺中的人并看不清桥上的人,瞎子和柴有味便带人蹲在这个地方。

守了许久,小衙役终于带人赶到。大约十个兵卫,已是衙门的极限,此刻正埋伏在四周,左右探头,只待目标从茶铺中走出,当即便可下手缉拿。

小衙役于是便一个人兀自摸上了栈桥,摸到了瞎子身边,还不等瞎子开口问便主动道,“大人说要抓活的,绝对不能杀。”

瞎子会意点头,却见小衙役身后空空,有些疑惑,“老沈呢?他怎么还没来?”

——一早就说要送高震霆的老衙役,一直到如今天都黑了,高震霆都快被“送”出城了,也不见人影。

说到这件事,小衙役好似也有些担心,“不知道啊……衙中不见他人,门房说他下午送了高震霆离开便走了,一直没回来,我让小姜去他家中找了,他若收到消息,应该会赶来。”

柴有味不快,“别是找地方偷懒去了。偷懒也无妨,别到时候又怪我们没叫他,到处摘我错处。”

瞎子一双不怎么好使的眼睛紧盯茶铺中的刘贵枝,耳朵却没闲着,只听一旁小衙役正忍不住揶揄道,“不会的,柴掌故想他放过你,除非他不想在衙中干了。”

柴有味闻言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沉,眉头一皱,突然插话:“你说什么?”

瞎子侧目,亦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衙役却只以为柴有味没听清,“我说柴掌故要想老沈放过你,除非是他想离开衙门了。”

柴有味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桥下茶铺中高震霆的背影,猛地想起了在红屋遇到老衙役的事。

“哎。”片刻后,他轻拍小衙役肩膀,“你,你别在这儿守着了,这儿有我们俩就够了,你回去准备审讯的东西。”

“凭什么啊?”小衙役抗拒,“你又想独霸功劳!”

“啧!”柴有味瞪眼,“高震霆带回由你审,这功劳总够大了吧!”

小衙役眼珠一转,转身溜下了栈桥。

看着他的背影,瞎子正想说些什么,余光中刘贵枝的身影却突然动了。一看不要紧,再一看,她坐得好好的,竟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

“我要五十两。五十两,现在拿不出来没关系,不管你以后去哪,我都有办法找到你。只要你今天应下来,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若不应,你现在也可以走——我们出了这茶铺便分道扬镳,你向西出镇逃跑,我向东去衙门告发你,告诉他们当年的安家头号战犯,如今正在镇上流传。”

不过一转眼,能说这番话的人便是高震霆了。

对面刘贵枝已许久没有说话,闷闷低着头,身子都僵了,几番忘记了呼吸。

无人知晓的角落,牛头又在磨拳擦掌了,“娘子!他不对劲!”

见她这模样,高震霆不禁哈哈大笑两声,“瞧给你吓的!不要你钱!”

他特意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坐近了一些,撑手在腮下,歪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再看看远方逃亡路,突然有些感慨,“十年,十年寒窗苦读,竟落得如此下场,姑娘说是不是多少有些讽刺了?学了这么多之乎者也,道德礼仪,最后却折在了宦海的心计里,实在不值。”

说到这,他又是话锋一转,回首看刘贵枝,脸上多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不过今日看姑娘,我倒是好受一点了,姑娘被朝廷害得家破人亡,如今竟还给他们卖命,看到还有你这么愚蠢的,我心情当真是好了不少。”

他眯眼,接着酝酿情绪:“不过我实在好奇,你娘在天有灵,看到你如今所作所为,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手中火折子久久未能点燃,刘贵枝两只手止不住在桌下发抖,用力将双眼瞪得浑圆,“我不给人卖命,我只是见不得杀人犯天天在外面乱跑。”

“杀人?谁告诉你我杀人的?我只杀畜生,若不做畜生,又何故会落到我手里?”高震霆故作诧异,接着面色一转,深吸一口气,平复语气,“六年前,从站在兵部吏司门口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这片土地的命运将会被我牢牢握在手里,只是没想到……”

他苦笑,身体微微有些打颤,“我想姑娘应该也不陌生,他们最擅长干的,就是骗人。许你入仕鸿图,用了你的东西便翻脸不认人,开始盘算夺你性命。”

刘贵枝不动,“他们用你什么东西了?”

高震霆不紧不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儿。”

刘贵枝依旧不动,冷冷看着高震霆,手里的火折子,也始终没有打开过。

“说明白一点,我听不懂。”她用命令的语气道。

“北境开战的那一天,兵部便找人来取我性命了。”高震霆未有丝毫犹豫,直白得令人害怕,“这样够明白了吗?”

刘贵枝手中火折子握得更紧了,听到“北境”的字眼,一晃神,竟有些喘不上气的错觉。

“其实某种程度上讲,能通算是救了我一命,我该感谢他才是。只可惜,这六年,他囚的我好苦。”他说着看向刘贵枝,“我与姑娘不同,我没有变作有记忆之鬼的把握,没有看不尽的日月,六年对我来说,真的太长了。”

刘贵枝将信将疑:“加上辰慧,永慈寺一共也就两个和尚,你若想跑,范小舟哪里囚得住你?”

“范小舟是不行,可能通却可以。”他眼中亮晶晶,说到这一段,似有些泪光,愈发激动,“那荒凉的永慈寺,看上去是佛寺,其实是他为我修的一座监牢。这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一日便如三秋,过上两日便能想明白,他们并非真心想救我,不过是想在党争中抓到兵部的把柄,想着有一日拿我当筹码罢了。那日我若不动手,等能通当真带我跟着来征兵的人离开了,我这一辈子,就再没机会了。”

“党争?”刘贵枝愈发糊涂,语气也跟着变得急促,“范小舟他一个盐场的监工,这些年连禹城镇都没离开过,他怎么会知道北境的事情,掺合朝廷的事,又怎么可能特意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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