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老实交代

身后行脚客已走了一波又一波,茶桌另一端,空茶碗已堆到刘贵枝齐眉的高度。高震霆遂将自己手中的碗也堆到了上面,掸掸裤子上的灰,好像没听见刘贵枝的话。转而说起了范小舟被杀的那个晚上。

“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在窗台上收到范大成要引我去菜摊看豆角的纸条,就猜到可能有贼要来偷东西。”他眼中颇有些诚恳,“于是我便和能通商量将计就计,决定来一招瓮中捉鳖。因能通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在身上,于是我二人便合计换了衣服,我穿着他的斗笠假意从后室离开,让贼以为后室中已无人留守,与此同时能通便可躲在后室中等贼上门,布下陷阱,手到擒来。这便是当晚事件的原委,是那纸条会出现在能通身上的原因,也是范大成会在院中遇到黑斗笠人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本是捉贼,却没想到等错了贼。

高震霆穿着那身斗笠在院子碰到了范大成,能通带着范小舟的脸在后室中遇到了袁幸运。

“范大成似乎将我当作了一位姑娘,当日一直要伸手拽我的斗笠,我不予,刀光剑影中便挨了他一刀,他晕过去,第二日便误以为自己杀了能通;范小舟则被袁幸运勒住脖子,吊上了钟架,袁幸运也因此误认为自己杀了范小舟。”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用右手手背击打左手手心,不住感叹,实在委屈,“姑娘评评理,如此弄人的命运——直接掉进嘴里的馅饼,我难道还要从嗓子眼里抠出来吗?”

刘贵枝垂眼,手中点火的动作终于蠢蠢欲动,只问:“袁幸运与范小舟打斗时,你人在哪?”

“在屋外,听着。”

“那范小舟被吊上钟架时呢?”

“在下面,看着。”高震霆理直气壮,“生怕他没死透,结果他还真就没死透。接下来的事情,姑娘也就知道了。”

“袁幸运是你救走的?”

“不是救他,是救我自己,他看出我动过范小舟的尸体。”

“可你们那破庙有什么好偷的,至于让你们布下如此陷阱?”

高震霆笑而不语。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震霆又笑,没想到刘贵枝说了半天还是绕了回来,遂眉头一瞥,竟露出可怜的表情,苦口婆心,“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劝姑娘一句,既然又回到凡间了,那就别放过他们,这也是老天给姑娘的指引。”

刘贵枝只看旁处,两眼发直,“哪有那么容易?老天爷若真是真心帮我,直接放雷劈死他们不最好?”

“所以老天爷这不是派我来了吗?”高震霆将视线收回到眼前,“一见到姑娘,我便知我这命不该绝,将来还有大用处。”

刘贵枝目光一滞,不明所以,“什么用处?”

高震霆轻笑一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扫了一圈茶铺中来往的行脚客,向前起身,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用只有刘贵枝能听到的声音道,“我送姑娘个秘密吧,算是个线索,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也没跟衙门透露过。”

刘贵枝立马警觉,捏紧手中的火折子,“什么秘密?”

“永慈寺出事的那个早晨,我曾见过一个人。”他爽快道。

“什么人?”

“没看清脸,因为他也带着一顶黑色的斗笠,虽不是寺里属于能通的那件,但这类东西大多没什么区别,远远看去都是一个样子,要不是因为范小舟已经被我杀了,我说不定会误以为那背影是能通。”

“误以为是能通?”刘贵枝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是。因为他当时正盘腿坐在正殿后室的蒲团上,那个位置,是能通每日辰时念经的地方,也是那日我们原本和能通商量好的,要他等待大典开始前候场的位置。那人就那么背对着窗口而坐,看上去就好像是照常准备参加大典的能通。我看到他的时候,寺门还没有开,而等我忙着去前院开了门之后,再回来找人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刘贵枝没急着说话,细细思索一番,如果高震霆说的是真的,闭寺大典当天的早晨,能通应该已经被吊在了座钟上,此人在这种时候穿着令人误会的衣服出现在后室,应该是有某些特别的目的地。而高震霆,他既为凶手,早知这一切,此刻说这些话定然也是有原因的。

高震霆挑高眉毛,神色像是已看透刘贵枝所想,嘴上却只是不经意道,“原本按照约定,当天早上辰慧应该会去后室给能通送早饭,但因为人已经被我捅死了,我告诉辰慧饭由我去送,他所以才没看到这一幕——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我这个意外,姑娘以为,辰慧那时会在后室里遇到什么?”

刘贵枝眼波微动——如果是闭寺大典那个忙碌的早晨,辰慧匆忙把饭送到后室,只看到一个带着黑斗笠的神似能通的背影,那他很有可能……

“会认为能通还活着?”

高震霆闭眼点头,“试想,如果当天的情况,辰慧一整个早晨都没能见到能通,并且在之后,能通也没能出现在那间后室里,那么辰慧就一定会急着去找能通,而这就会产生两种情况。”

他说着竖起了两根手指,“一,辰慧一直没找到能通,为防在众香客面前搞砸这一切,他会选择驱散门外众香客,告诉他们大典改时间,然后继续回去找能通;二,辰慧找到了能通,不过是已经死掉了的能通的尸体,这种情况,就不单单是驱散安抚香客那么简单了。而不管是哪一种,整一场为能通举办的闭寺大典都无法顺利开始了。”

“你的意思,这黑斗笠人是为了大典能顺利举行,所以才选择跑去后室假装能通还活着?”刘贵枝眯眼,依旧不得其法,“你想说他很在乎闭寺大典能不能顺利进行?”

高震霆却摇了摇头,“我猜,他真正在乎的应该是那扇寺门。”

“寺门?”

“是。”高震霆推测,“闭寺大典能不能顺利进行不重要,但如果辰慧一早就发现能通出事决定暂停大典的话,恐怕也就不会让我打开寺门,放香客们涌入了。如此一来,黑斗笠人,也就没有机会趁乱逃出寺院了。”

刘贵枝一惊,“你的意思,那黑斗笠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顺利打开寺门?”

高震霆点头,“永慈寺虽然破烂,但院墙都完好,甚至能称得上戒备森严,但凡有个口儿能跑,前日也不会造成那么惨烈的踩踏事件了。大门建在空旷的前院,没有遮挡,堂而皇之跑去开门,一定会吸引寺中的我二人,所以我想如果有什么不该出现在寺中的人,想要离开永慈寺,就只有用这种方式,让我’帮’他把寺门打开。”

听到此,刘贵枝恍然,这才明白高震霆方才为何要特意说黑斗笠人是在他跑去前院打开寺门后才消失的。

刘贵枝:“所以……你觉得他后来是在寺门大开时趁乱跑出寺门了?”

高震霆不置可否。

刘贵枝迟疑,握着火折子的手松了力气:“可你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

高震霆向后靠去,变回原本的坐姿,“范大成与袁幸运,一个为了搬菜,另一个为了撞钟,都暂住在永慈寺,这两件事儿辰慧都是知道的。也就是说,这二人都是名正言顺住在寺中的人,他们如果要离开永慈寺,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法,只要编个合理的理由,随时可以光明正大从正门离开。哪怕我和范小舟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辰慧也会为他解释清。”

“而出莫名出现在后室的这个穿着黑斗笠的人,他之所以要依托于我为他开门,一定是因为,他是个不该在当日夜里出现在寺中的人,他没法找理由离开,他一旦出现在前院,一定会被我们抓住上前盘问,他又显然提供不了任何合理的理由,才会出此下策。”

“所以呢?”刘贵枝预感他就要说到重点,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所以。当夜的永慈寺,明显还有一个我们谁都没意识到他的存在的——除了我们三个和尚和范袁两人之外的——第六个人。”

刘贵枝安静了下来,盯着高震霆的眼神逐渐变得冷静,停顿后才道,“可你既然那时都在后室看到人了,你又早知能通已经死了,当时为何不上前和他对峙?后室闯进了一个冒充的能通的陌生人,你看到后却只是在门口溜达了一圈便走了,这有些说不通吧?”

高震霆嘴角一歪,更像是对刘贵枝的问题感到满意,“这我还不能告诉姑娘,不过只要姑娘肯信我,我可以确保,姑娘未来总会有恍然大悟的那一天。”

高震霆这一番话,无疑是刘贵枝今日最大的意外收获,若他所言当真属实,那这永慈寺一夜的真相只怕是远超衙门的想象,她作为被衙门临时请来帮忙的外人,原本是不该管这件事的,只是高震霆一席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冲着自己而来——虽未听到明确的字眼,可她总觉得高震霆话里话外似是在邀请自己,甚至不惜反复提起他本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相信的“相信”的字眼,而偏偏,她也的确被这黑斗笠人的话激起了兴趣。

想到这里,刘贵枝不免有些迟疑,“可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手里有证据吗?”

“姑娘忘了方才自己的话了吗?有些事,不用证据,都在这儿放着了。”高震霆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心口,毫不介意,“姑娘缺的那颗心,我这儿正好有,只要它在,自有人替它找来证据,而我要的东西,姑娘又正好有,我们何不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未来再谈。”

刘贵枝冷哼一声,戒心不减,“那我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帮不了你,你杀人了,未来注定是逃亡一生,不得安生。”

高震霆摇头惋惜:“姑娘还不明白,带着所求去做事,到头来往往是什么都讨不来的。而我希望从姑娘处得到的,刚好也是姑娘的心结,所以你我同心,放在一起便是无所求。我可以向姑娘承诺,往后姑娘不需要帮我求生,我自有人收留;今日我也不需要姑娘帮我逃跑,自有人会来接我。

刘贵枝一愣,意识到这段对话恐怕是到时候了,当即坐直后背,警惕看四周,“什么人?”

高震霆真诚一笑,默默起身收拾好包袱,理了理衣服,挺直腰板,面对茶铺大门,将桌上的茶渍用袖口擦净,将脚下的凳子推到桌子下,说,“北境的案子姑娘还不知道,受害人众多,我走到哪都不缺人帮忙的。”

*

高震霆从茶铺中出来时,出镇的队伍已经散去,他们便在那一片空地上,将高震霆围在了中间。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众人中心,高震霆却全然不看身边渐渐靠近的兵卫,仰面只看天上月,声音沙哑,自顾自念起了诗,“使、人、愁。”

“愁”字说完,一旁“嘭”得一声巨响,什么东西从茶棚的屋顶上掉落,看形状好像是人,众衙役的注意方被吸走,两个眨眼的瞬间后,远处马蹄声便有渐起,“吧嗒吧嗒”。

其中一位参与过几日前抓捕袁幸运行动的兵卫当即认出这声音,大叫着让众人注意,喊完一转头就见黑暗中有庞然巨物正在靠近。

看清大马时,已是与其四目相对。黑暗之中只有那一双马眼亮晶晶。

好在他们此次早有准备,“展网!”,为首的衙役大喊一声——他们为了抓那匹大黑马,特意织了一张巨大的铁网,迎头罩住大马,饶是神仙也逃不脱。

“展网!”

“展网!”

……

命令一个一个传下去,却久久不见网在哪。

“怎么回事儿?”眼见着大马越来越近,高震霆在包围圈中不动如山,为首的衙役大喊着向后看去。

“网……老沈说网他拿着放心!我给他了!”身后衙役焦急回应,正左右寻找老衙役的身影。

“老沈?”几人皆是一愣,“老沈根本就没来啊!”

正当时,铁蹄已至,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原来领头的黑马之后,竟还跟着四五只高马,飞奔在狭窄的街道上,就如急水过狭弯。

“小心!”

站在前面的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连连被撞倒在地,脆弱得好像地里被收割的玉米杆。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不过一眨眼的瞬间,包围圈被冲得细碎。

栈桥上柴有味见状连忙掏出腰间弓弩,然而就在他将一只眼睛对到弩尖之时,这才见那为首的马背上原还坐着一个人,拉着缰绳向前跑的同时,正将手递给地上的高震霆。

高震霆上马,那人则好像早知栈桥上的埋伏,一回头便准确对上了柴有味的目光——竟是失踪了半日的老衙役!

柴有味当即大惊失色,手上下意识松了力道,弩箭“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老沈!!”

再抬眼,为首的大马已带着高震霆冲出了包围,马背上,老衙役却是背影一僵,仰面直直掉了下来,翻滚两圈,没了动静。

柴有味尖叫着从栈桥翻跳下去,一路跌跌撞撞摔在地上,摔了又爬,爬了又摔,直到跪在老衙役身边,翻过他的脸。

七窍流血。

与此同时,瞎子亦从栈桥跳下,冲上前翻过了从茶棚顶上掉落的那具尸体,不出所料,正是逃亡多日的袁幸运。再抬头,铺中,刘贵枝的背影依旧还那把板凳上,她腿抖如筛糠,眼睛已许久不曾眨过,手里的火折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却始终没有火星亮起。

那一刻,耳边只剩凄凉的惨叫。

“老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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