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买官

西郊坟场的大树后,范小舟的墓前放满了花束瓜果,春日里引蜂蝶环绕,不管什么时候,来扫墓的人跪在碑前都能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

童七姐的背影很好认,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头顶,哪怕是生前爱人扫墓,腰板也要挺得笔直。

刘贵枝一路自草地另一端走来,脚步声不能再明显,但见童七姐始终没有要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意思,她只好乖乖跪在了后面。

片刻后,童七姐果然兀自开了口,“姑娘既有人身,应该也是有记忆的吧?可在天庭买了官做?”

因为地藏的一再叮嘱,刘贵枝并未在寄给童七姐的信中提到自己的财神身份,童七姐八成以为自己只是地藏殿派来取东西的小喽啰,她想着尽可能避重就轻地回答,于是道,“地府小官,买不买都一样。”

“托梦给家里人了?”童七姐又问。

刘贵枝犹豫,想了想还是诚恳道:“没有,家里人……我死的时候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官,说来惭愧……我也不知是谁给我买的。”

童七姐闻言也没再纠缠,停顿一瞬,转而说起了自己,“那姑娘还挺幸运的,我出嫁的时候娘家只剩两个哥哥,前几年先后死在了北边,我若死了,老范就是我最后一个可以托梦的亲人,结果……”

童七姐并没把话继续说下去,但结合四年前范家大火的事,刘贵枝也能猜个**不离十,当年童七被火烧死的时候,多半是眼见着最后一个可能在自己死后给自己买官的亲人——范大成,也被熊熊大火吞进了肚子里。

“总之,我们俩都没买上官。”说着,童七姐用手衔住褪色的袖口,擦了擦墓碑上的字,“他在地府当勾魂使,专挑危险的魂儿捡,一个月要勾满二百个才能勉强换点俸禄,虽然这些年我们分隔两地,他有话也不常跟我说,但我其实都知道,那点所谓的’俸禄’,他全都送去地府给星儿买命了,自己一点也留不得。”

范大成与童七姐的儿子名为范星,也就是童七姐在给财神的信中,托刘贵枝去找的那个人,刘贵枝那时并不知道范大成的儿子叫什么,看到信上的“范”氏姓只道是巧合,并未往心里去,却不想这事儿赶事儿,就是这么巧。

而所谓买命,刘贵枝也略有耳闻,便是地府收钱更改生死簿,为万鬼给在人间的亲属续命的一种方式。可惜自打决定离开天庭,刘贵枝就对除了辞官之外的事都失去了兴趣,这说法她虽听过,却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从前于她,窗外事罢了。

范星几年前去了北境战场,号称有去无回的人间炼狱,范大成作为有记忆的鬼,放不下儿子,自会竭尽所能,想到这儿,刘贵枝不觉扶膝低下头,许久后才道,“那……那您呢?”

“本事不大,从前活着的时候干过接生婆,后来就做了土地婆。”童七姐声音无甚起伏。

刘贵枝又是许久未说话,并未听懂土地婆和接生婆间有什么关系。

童七姐的背影冷不丁低头,也不知是不是笑了,只道,“姑娘死了多少年了?听起来真是一点也没了解过死人的世界啊……”

知道童七姐并非真的想听自己的回答,刘贵枝没有说话,只听她解释道,“土地神分很多种,一种保佑五谷丰收;一种保佑地方平安,驱邪避害;还有一种与地府合作,维护人间阳气,护佑新生。我就是这最后一种。”

——简单来说,范大成若算是送人去死的,她就算是迎人来生的。这也正是童七姐会知道范大成偷着为范星续命的原因,因为这些年范大成为了买命送走过多少鬼魂,她就同样为了买命迎来过多少新生命。

只可惜最终的结果刘贵枝也知道了,范星还是死在了北境,这命也不知是没续够,还是根本就没续上。

“害……”提到这事儿,童七姐又是无奈一声笑,“姑娘应该是没见过别的神仙都是如何一筐筐往阎罗殿里送钱的,我们这点俸禄,晚死也不过就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不意外。”

她转而道,“姑娘年纪应该还不大吧?初入地府,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既是小姑娘,我这个过来鬼,也不妨给你提个醒,倘若未来姑娘也靠着自己的勤奋努力上了天,一定要小心那天上的财神。”

刘贵枝一惊,猛地抬起了头,不自觉开始结巴,“为……为何?”

童七姐没马上回答,反是反问道,“不知姑娘活着的时候有没有遇过那种人,天天愤世嫉俗,听风就是雨,总觉得自己能替天行道,恨不得掀翻全世界,其实……连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运行的都还没搞清楚。”

刘贵枝呆,袖口下的两个拳头已有些握不住,开始止不住的抖。

“这天上如今的财神就是这么一个主儿。”童七姐又道,“我不否认这天庭上的确有不公,也有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这财神只怕和姑娘一样,连天上地下都有什么神职鬼职、各神各鬼干的都分别是什么活、是不是所有鬼都在买了官后变得荒淫无度、又会不会有谁正在努力地做好自己的事都搞不清楚,就美其名曰替天行道,散尽千金,造福凡间,当真好笑。”

“姑娘说,她现在不会……还真觉得自己是什么替天行道的大英雄呢吧?”

刘贵枝被问的哑口无言,脸上虽还是面无表情,逐渐沉重的呼吸却骗不了人,“我……”

墓碑前,童七姐冷不丁笑出了声,明明背对着刘贵枝,却好像能看到她此刻的狼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说出口的话竟好像在安慰她,“不过……我看姑娘也不用太担心,反正姑娘在人间已经没有亲人了,想来也没什么买命的需求,既没有花钱的地方,也不用担心少几分俸禄的事儿。”

墓碑上,“范大成”三个字的周围已被擦得有些发白,抬头看天色渐晚,童七姐长叹一口气,缓缓从地上站起身,趁刘贵枝还深深低着头,从腰上取下葫芦,放到她的脚边,“老范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个,小舟在不在里面我不知道。”

说着,她从怀里翻出了刘贵枝寄给她的信,有些担忧,“我看你在信中说有办法说服财神帮忙找小星,万一小舟不在葫芦里的话,不知道……”

“作数。”声音自刘贵枝深埋的颈下传来,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等童七姐问完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管里面有没有范小舟,财神都一定会帮你找人。”

刘贵枝这封信写得有多烂,她自己最清楚,若不是因为在信中提起了找范星的事,童七姐今天多半是不会来的,这么看,她还当真是卑鄙。

想到这,刘贵枝不禁苦笑出声,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可……我能……问问……”

“为什么讨厌财神还肯相信她求她帮忙?”童七姐猜出她要问什么,接过她的话,突然释怀一笑,“因为知道她心不坏,事实证明,她也的确不是什么面目可憎的恶神。”

刘贵枝一愣,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童七姐如水般温柔的眼神,对着自己,她扬扬下巴,“看,这不好看着呢吗?”

刘贵枝怔在原地,一瞬间头皮发麻,才意识到童七姐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你……你……”

童七姐却没给她说完的机会,干脆转身准备离开,走前只留下一句话,“姑娘若真能说动财神,不妨也劝劝她吧,别再干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

刘贵枝在范小舟的墓前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一直跪到了天黑。

直到听见吴春雨从后靠近的脚步,她这才抖抖裤子上的土,一把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麻利从地上站了起来。

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了吴春雨的声音,听方向,他也正看着范小舟的墓,“人常说天人永隔才最痛苦,童七姐和范大成这种死在一起的,按理说应该还挺幸福的,可他俩却还是分开了,你就没觉得奇怪过吗?”

——觉得过,整个衙门都觉得过,只不过那时刘贵枝没觉得这事儿能跟她有什么关系。

吴春雨倒也不意外,沉声自顾自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就是为了多拿一笔俸禄。自打你撂挑子不干,把那树劈了,天庭就发不出那么多俸禄了,像童七姐和范大成这样的夫妻,干活干得再认真,二鬼中都只能有一只鬼留下来。就是为了这条规矩,这俩人这些年形同陌路,就怕有一日被地府发现他二人是为了给范星续命才假意分开。就这么装着装着,倒也和真分开没什么区别了。”

说话间,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吴春雨撑了一把伞,二人就这么并排往回走。

“目的达成了?就为让我听这些话,才故意让我看见那如意结的?”听着头顶噼里啪啦的声音,刘贵枝毫不留情把伞往自己这边掰了掰,借着天黑,藏住了自己通红的一双眼。

吴春雨眼含笑意,亦是毫不留情地点了点头,“你就说葫芦拿没拿着吧。”

刘贵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虽然很不想承认,却的确无可反驳。

见此情景,吴春雨嘴角更压不住了,假装叹气道,“哎……你说我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摊上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孩子,我容易吗我?待你母亲回来了,看你如今越长越好,得怎么感谢我?”

刘贵枝抬头看他,亦是笑着道,“那你放心吧,她回不来的。”

吴春雨笑容转瞬僵在脸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把伞全移到了自己头上。

“没事儿,我小时候也不理解我爹娘,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都是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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