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打了一更的时候，禹城镇衙门的门口传来了一阵喧闹，瞎子紧赶慢赶拨开人群，这才见人群中正站着一只巨大的黄牛。

黄牛常年，只是这衙门建在康庄大道上，离镇上的农田隔了不知有多远，大半夜街上人影都看不到一个，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只黄牛？

瞎子因此一眼就认出这正是自己的老熟鬼——牛头。

*

巷子里，天已近黑，瞎子跟着牛头赶到的时候，刘贵枝在墙边瘫的都快睡着了，衣衫不整，满头乱发，胸口还被戳了一个大洞，看起来，和那日被吴春雨绑在红屋前的模样如出一辙，多半是又叫吴春雨教训了。

见到这一幕，瞎子什么也没说，蹲在地上，只是将她的衣衫拢到了一处。

看他如此低沉，刘贵枝忍不住出言安慰，“没事儿的，反正也只是一坨蜡，让人碰了就碰了，我都没感觉的。”

不想瞎子却是脸一冷，兀自转过身去，只将两只手留给了她，道，“什么都说没事儿的话，下次就别让我来救你了，反正也有手，自己走回去就是了。”

刘贵枝于是连忙闭嘴，安静爬上了瞎子的背，俩人又一次贴着彼此走进了无边夜色中。

“对不起，我不该伪造证据。”

“没关系。”

“什么时候看得见的？”

“有一段时间了。”

“我就知道你装瞎。”

“没装，白天真的看不见。”

“这是好事儿，何必瞒我？”

“你秘密那么多，就不能我也有两个秘密吗？”

“两个？另一个是什么？”

瞎子猛地站住脚，理解刘贵枝在说什么后，忍不住笑了，想了想，他道，“那就……给你讲一个最大的。”

“说。”

“其实我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去找过外室，都是骗你来的。“

背上的声音停了一段时间，半晌后，刘贵枝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打了个哈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吴大人的事儿呢？”

“什么事儿？”

“你这么害他，不怕他又跟你生气吗？”

刘贵枝从颈窝中探出头，支起脖子，像一只受惊的狐獴。

瞎子哭笑不得，“姑娘下回再找我来救你前，最好先打听清楚——吴大人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衙中，根本没离开过。”

“嗯……”刘贵枝长叹一口气，重新将脸埋进瞎子的颈窝，乌乌涂涂道，“那就算他倒霉。”

*

树荫下，吴春雨果然已得知了一切消息，正用胳膊肘大力戳向刘贵枝。

刘贵枝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从石阶上摔下去，好不容易站回来，整理好衣服，这才冷淡道：“就当帮我个忙怎么了？”

吴春雨于是马上回敬她，“那就当我想戳你怎么了？”

刘贵枝哑然，只好默默站远一点。

见此，吴春雨不禁揶揄她，“刘贵枝，你也真是够贱，认识你，我真是沾了一身腥。”

“你那身腥跟我可没关系啊！你自己到处干缺德事儿，可没人逼你。”她随即反驳，“再说，你就说再红屋那天，你是不是那么对我来着？我不过是重现一下当时场景罢了！”

“那他开心了？”

“他本来也没生我的气。”

“哼……”吴春雨冷笑，目光转而看向远方，顿了良久却是话锋一转，“当然……我想他不过是希望你别再消失罢了，又或者，起码这回能消失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不要寻常的一场告别，竟变成了阴阳两隔。”

刘贵枝先是一愣，接着便看穿他说话时在想谁，“恶心！”

听到刘贵枝理所当然的漫骂，吴春雨收回眼神，表情一瞬间变作冷漠，很快不再忧伤，良久，从怀里掏出了一份黄纸文书，刘贵枝不知他想搞什么鬼，将信将疑打开东西，却不想刚看一眼就愣在了原地。

黄纸一打开，第一行就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沈大志”——老衙役。

“这名字，不陌生吧？”

刘贵枝已经不记得过去多少天了，不论衙役们如何窃窃私语偷偷议论，她总能清晰地从他们的嘴形中迅速捕捉到那两个字“老沈”，那两个音节，就好像魔咒一般环绕在她不多得的梦境中——她再熟悉不过了。

“刘贵枝。”吴春雨语气一瞬间变得严肃，“你知道我不会白白管衙门的事儿的，不过这个人……”

他说着又点了点那黄纸上的名字。

“此人身为衙门公职衙役，助逃犯逃跑，算是重大渎职事故，案子已经递交到我们这儿了，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是他背后的故事，我们不可能坐视不管。与他一并犯下此罪的高震霆我们也会追查到底，希望你能配合。”吴春雨说着揣手转过身，十分严肃，“另外我也希望你能明白，衙门里虽然不让议论这件事，但有些事儿，我清楚得很。”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刘贵枝的鼻子，接着又从她鼻尖的位置滑倒那张黄纸上，正好停在沈大志过往生平一栏——“五年前从军北境”

确定刘贵枝目光也锁定在了这简单的七个字上后，他继续道，“这衙门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所有人的户籍我都浏览过，你猜怎么着？五六十人中，无一人有过去北境从军的经历，除了这个沈大志。他是唯一一个号称自己去过北境的人，而刚巧也是他，当天骑着那匹马放走了高震霆。沈大志其人平日里在衙中虽算不上努力，但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破案能力虽谈不上好，但胜在在衙门年头长，凡事有他便可一呼百应，因此在衙门过得也算是滋润。如果你是高震霆，你要选一个人背叛衙门帮你逃跑，你会选他吗？怎么高震霆一下便找上他了，而他，还真就豁出性命送走了高震霆？”

刘贵枝低着头，已许久未出声，转眼间，和方才那个指着吴春雨嚣张大笑的“刘贵枝”判若两人。

“刘贵枝，虽然你已经死了，但是你的能力我都了解，高震霆不该从你手中逃走，你老实告诉我，高震霆，是不是被你放走的？”

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滞了，一晃神，刘贵枝的神思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在茶铺的那个夜晚。

那日茶铺中，她眼见着高震霆从自己面前大步走出门，一低头拔开火折子的盖子，却发现那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潮乎乎的，怎么也擦不出火星，转眼才见桌上那一直被高震霆拿在手中的海碗里，空空如也，只可惜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瞎子赶到的时候，她虽知瞒不过瞎子，却还是两眼一翻，干脆晕在了地上。

然而就是明知瞎子知道自己在装晕，刘贵枝这一“晕”还是“晕”了七天。七天里，除了哭晕的第一天，小衙役几乎每一天清晨都会在胸口别着一朵白花，准时跪在燕子楼前的空地上。第一回，街上站满了看热闹的镇民。第二回，街上看热闹的镇民少了。最后一回，街上路人都会无视小衙役，直接从他身旁绕过了。也就是那一天，瞎子再也忍不下去了，扒开了刘贵枝的眼睛，带她离开了燕子楼。

想到这里，刘贵枝呆滞抬起头，手里那份黄纸文书被“唰”得一下抽走时，她的神才跟着被抽了出来，想了好久才想起吴春雨方才在问什么。

垂眼的瞬间，那种一心想晕的心思又涌了上来。

“逃避是没有用的。”可吴春雨比瞎子粗暴多了，别说七天了，他一刻也等不了，当即用手扒开了她的眼皮。

刘贵枝于是就只好任由她两个眼珠子瞪在外面被风呼呼得吹，迟疑片刻才道，“我当真不知道老衙役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也没想过他会出事，你问我也没用，他的事儿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是吗？”吴春雨表情莫测，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那高震霆呢？你对他就没什么想法吗？”

刘贵枝眼中划过短暂的动摇，但很快还是摇摇头，“被朝廷害过的人多了去了，因为北境的事被朝廷害过的人也多了去了，高震霆这样的人，随处可见。不过又是一个狗急跳墙的主儿，不足为惧。”

“刘贵枝。”吴春雨显然不满意这回答，喊过她的名字后又隔了许久才道，“你是故意瞒我还是真的犯傻？”

刘贵枝懒懒抬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春雨叹气，又重新坐回到了桌旁，思索片刻后，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从前刘贵枝搅黄自己升迁的那件往事，“刘贵枝，你可知，当年明堂调查我的底细，是为了让我去完成什么任务的？”

“什么任务？”

“我给他们提了个主意，建议他们把明堂扩建成今日的三司，这份主意里，包含了详细的实施方案。他们看准了我的方案，才会突然关注我的底细。如果当初你没跑去明堂说那些话，今日的三司，很可能就是我建的。”

刘贵枝依旧没什么兴趣，恹恹地看着他。

“那你又可知，当年他们打算采纳我的方案后，原本想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

刘贵枝疑惑，明堂当年要把吴春雨带走？她根本都不知道这件事。

“京西有一座无名之山，山上有一座无名之庙，里面正有三名老和尚。”吴春雨道，“那一年，刑部正和明堂为了北边的事情闹过一场不小的矛盾，明堂为防扩建一事提前走漏被刑部抓了把柄，便决定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将我锁进那山寺中。”

听到“山寺”的字眼，刘贵枝缓缓睁开了眼，“你什么意思？”

吴春雨转眼看窗外，并不想和她对视，“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高震霆清晰的出身，如今的处境，都和当年的我一摸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当年要关我的是明堂，如今关高震霆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刘贵枝思索，很快回忆起高震霆临走前对兵部的怨言，“你是觉得，北境的事，很可能是高震霆出的主意？他因此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吴春雨不置可否，犹豫了片刻才道，“兵部都是些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们最擅长工于心计，拉帮结派玩弄朝政，真正要他拿出真本事，想出些能切实落实的主意，他未必能比一些穷秀才强。当年北境的事，兵部却是一夜之间拿出了一整套周密的计划，从衣食住行，每一处细节都是当即便可着手行动，若不是如此，这事儿也不会这么快就被圣人认可，仅仅两个月便走进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不信这背后没人出手帮他们。”

“而这伙人又实在狡猾，过河拆桥是他最常用的手段，用完就杀几乎发生在每一个帮过他的人身上。从兵部追杀高震霆至此看，高震霆说不定还真帮过他们的大忙。他离开前又频频予你暗示，屡屡提起北境的事儿，难道你就没有过怀疑吗——这名不见经传的深山古寺中，或许真就藏着高人？”

刘贵枝沉默，说没怀疑是假的，只是上辈子的旧事，她自打在天上走过一圈后就再没管过了，期间虽有动摇，可到底没下定过决心。

吴春雨却冷不丁笑了，“真的吗？可我看你最近帮柴有味的架势，可不像是彻底不想管的样子。你这么拼了命地送他去京城衙门，当真就没想图点别的？”

刘贵枝垂头，久久没有回答。

吴春雨见状便也不再追究，拖长声音，“哎呀……行吧，都随你，反正我也要回去了，张庭没找到，京城还有很多事要忙，我没功夫和你耗。”

一边说，他一边从袖口处掏出了什么。刘贵枝接过一看，是一把精致的小钥匙。

“你让我查的事儿我也已经帮你查好了，地藏殿的房梁上放着一个木头匣子，里面有你要的答案。至于去不去看，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不过我有点好奇……”吴春雨说着端详了一阵刘贵枝的脸，眉头紧皱，看起来是真的很苦恼，“你下凡具体多久了？”

刘贵枝下意识向后躲去，“有屁快放。”

“你后来回去看过你那财神洞府吗？”

“没有啊。”

“怪不得，那你应该也不知道你门口那棵树怎么样了吧？”

刘贵枝一怔，突然担心，“树怎么了？”

“跟着你倒了大霉，听说是也被那天的雷劈下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