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进京

福润坊坐落在京城邺城的最中心,白日黑夜,时时热闹。

魏家是福润坊最边缘的一户,今天正在办丧事,门楼上挂满了白色的飘带,在阴沉晦暗的天气里格外刺眼,门前落纸灰,和坊中热闹的街群也并不投缘。

灵堂按例设在正殿,一夜过去,家中守灵的亲属来来去去换过了好几波,只有角落里的少女,已经靠着窗棱站了许久,始终没有动作。

少女一身束口白色绸衣,英气十足却也任谁看都是个女子,她揣怀抱着一把黑色铁剑,头低一边,任身后披风迎风飞舞,敲着窗棱“啪啪”作响,也未曾动摇,只静静地盯着堂中白色帷帐里隐约露出的棺材角,很久才眨一次眼。

直到院中丧音起,唢呐吹上两个轮回,她身形一晃,直直栽在了地上。

再睁眼,一张如鬼般煞白的脸逐渐清晰,女人头顶歪斜的发髻,将手里不知什么东西往边上一丢,正指着床上的她说,“醒了,就是熬夜熬的。”

一旁担心守了许久的老管家终是松下一口气,闻言更止不住絮叨,“让她去睡,她非得熬着,眼眶砸那么大一块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自己砸晕的呢……”

嘴上如此埋怨着,老管家还是面露感激,拉住郎中给她介绍,“温良,这位是刘姑娘,对面燕子楼的刘姑娘……”

温良勉强撑着睡意,大约有了些记忆。大概十天前,魏家大宅对面的那座废弃破楼突然被买了,楼到现在还是破得四处漏风,不过多了一个“燕子楼”的匾额。原先还以为又是个新开张的饭馆,不想观察了两天才发现——门口天天有乞丐排大队领饭——竟是座安济院。

后又听柴有味说起才知,这燕子楼原来在地方早有些名气,尤其在京城向南的禹城镇一代颇有威望,这一回也不知是冒了什么心思,开始进军京城,一来便大张旗鼓地做好事儿,又是施粥又是义诊,好不热闹,今日一见才知,原来都是这位……姓刘的白脸姑娘的功劳。

“小良,跟你说话呢……”走神间,老管家又是故作嗔怪地拍了她两下,“好了就快起来谢谢人家刘姑娘,刘姑娘常年义诊,医术十分了得,此番柴掌故托了关系才介绍来的,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救你一命!要没刘姑娘,我可真要吓死了……”

温良自有此心,挣扎几下想要从床上坐起来,身下两条腿却不知怎的有些发麻,就是不听使唤。

白脸姑娘见状倒也不介意,连忙又将她摁回床上,贴心道,“别着急别着急……这针还没拔。”

话音一落,只听“噗呲”一声,人中猛地一下刺痛,什么红红的温热的液体正溅在温良的鼻头,她的腿随即恢复了知觉,坐起来一看才知,方才被刘姑娘扔在一边的正是一个牛皮针灸包。

看到这一幕,在后面站了许久的柴有味终是有些忍不下去,凑在刘姑娘耳边十分不解,小声道,“你什么时候成医术了得了?”

刘贵枝脸还在笑,嘴里已是咬牙切齿,“滚。”

*

“前些年那老彭家的就是喘症走的,老彭……”

自春日与禹城镇一别,如今已快入夏,魏家庭院中绿意盎然,老管家于茂盛草木间穿梭,正为刘柴二人带路。

说到老彭时他忍不住指指大门的方向,示意这位原是魏家的故交,“走前年年都来给送茶叶,那年突然犯起病来,一点预兆都没有,一蹬腿,说咽气就咽气。多吓人啊,后来我还想他千万别也染上这毛病,没想到……有些事儿就是不能瞎琢磨……”

一路走过长长的回廊,他的嘴就没有停过,若不是刘贵枝早就知道这个“他”正是今日葬礼的“主人公”、此刻正躺在棺材里的魏存,还真有可能被绕糊涂了。

魏存其人,生前曾为京中御史台主事,前日晚饭后被发现倒在书房,家中找的郎中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郎中诊断死因,正为突发喘症。

原本只是一场突发意外,丧事连办了三天,人也该下葬了,不想刘贵枝却收到消息,有人坚持认为魏存的死有蹊跷,而对方给出的理由,某种程度上也让刘贵枝无法拒绝。

“我很多年前就认识先生了,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喘症,更别提见到了,我怀疑,他是被人毒死的。”温良一只手还扶着眼眶上的鸡蛋,始终不肯放下手里的铁剑。

刘贵枝不解,“毒死的?为何一定是毒死的?”

温良没急着说话,让老管家拿出一个本子,俩人看起来是早有共谋。

举起本子照在阳光下看,那东西已经烂得掉下了封面,随手一翻就能散架,更有好几页连着被茶渍染上,已经模糊的看不清字迹,足见年头。

刘贵枝也是翻了几页才发现,这竟是一本菜谱。

又或者,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菜谱。

硬要说,应该是菜馆评价手册——上面写的并不是菜品做法,而是对几道名菜的点评,就比如第一页,写的是红烧猪蹄:

【品相佳,引食欲,猪皮鲜滑弹牙,口感上乘,然酱油过多,味过咸,焉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色亮则味咸,或可配此与白粥一套,白粥无味,猪蹄齁咸,天生一对。】

第二篇是盐焗鸡:

【鸡肉发苦发涩,难吃之至,方知如此简单一肴也可失手,寻掌柜,却言我舌头有问题,罢了,不配我予策,望其不久关张,然看满堂客,不知何处见知己,抑或其人专爱苦涩味。】

刘贵枝眨眨眼,低头“噗嗤”笑出声,“后来呢?这馆子可因为做菜太咸关张了?”

抬头,温良面色冷漠,眼中甚至泛出阴森,“没有,但是也的确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前阵子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

刘贵枝一愣,终于意识到这不是该笑的时机,转而想起些什么,面色大变,“这馆子……该不会是叫……”

“京城名楼,蓬莱阁。”

*

严格来说,蓬莱阁其实是一家杂菜馆,虽叫“蓬莱”,却是酸甜苦辣咸都做的来。

请客吃饭却不知道对方口味的,偷懒馋闲又想省钱,来这儿最合适,也正是因此,酒楼长红多年,日日门庭若市,直到几日前突逢走水,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刘贵枝对此早有耳闻,为了地藏的任务,她甚至还私下里去看过一次现场。虽然当时火事已经过去了两天,但现场的样子基本没有变化,满地都是灰烬,聚起来能堆成山。很多东西烧的根本分不清是什么,只能看见一坨又一坨黢黑的轮廓。

有不少没烧尽的木桩还立在堂里,让人能大概地看出这座房子原来的结构——和寻常酒楼没什么区别,进门就能看见柜台,柜台后是厨房,与柜台相对的是一个木制楼梯,楼梯的尽头应该就是曾经存在过的二楼走廊。

二楼的情况显然比一楼要惨烈不少,房顶已经烧没了,几间包房也无一幸免,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楼梯通向遥远的天空。

事后,据周围邻里拼凑出的回忆来看,这场火烧了大概有半宿,次日清晨才慢慢熄灭。好在半夜关张时,楼里不住人,大火干烧木头,没有人员伤亡。

苦的只有酒楼掌柜,次日清晨如往日一般来上工,就见眼前断壁残垣,不觉双腿发软,两眼发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入春以来,天干物燥,走水实属正常。自柴有味到京城衙门任职后,这样的事件已处理过不下十场,而之所以这次他会多留一个心眼,纯粹是因为刘贵枝先前曾特别叮嘱要留意蓬莱阁的消息,结果不想,就是这么一留意,还真就留意出了事儿——一番针对火事的调查,正让他遇上了衙中同样对蓬莱阁心存疑虑的温良,这才阴差阳错有了今日这一行。

“造化啊,蓬莱阁真的关张了,只可惜您没看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注定,它一烧没,您也走了,不过,也总算是等到了吧。”

此刻灵堂的牌位前,老管家刚上完新一柱香,感慨起来,无休无止。

“不瞒两位,此番也不怪小良会多心。小良这些年是不常回家,可我却一直跟在老爷身边,照顾老爷的起居饮食我从未缺席,老爷平日里别说是外面的酒楼了,就是家里的厨娘,盐放多了放少了他都不会说一句,真是给什么吃什么,这么多年更是从没听他提起过什么蓬莱阁,要不是这上面的字迹太过明显,我在外头捡着这本儿都不能认这是我们家老爷的东西。”

刘贵枝低头看看手里的本子,“那这……你们又是在哪发现的?”

“是我整理遗物的时候翻出来的。”身后温良刚好把大门掩好,从一旁的香盒中捻出三根香,挨个点着,又补了一句,“在书房。”

刘贵枝眼珠一转,看一眼柴有味,心中疑惑不减,“可这跟下毒有什么关系?”

温良没急着回答,三根香稳稳举在额前,她虔诚闭眼,厚重沉稳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芳龄十八的姑娘。刘贵枝听说她六岁那年就进了魏家跟着魏存学文学武,时至今日她已考进衙门成为全京城唯一一个女捕快,魏存大概也已没什么能教她的了,可她每次来魏家前,却依旧会循着拜见恩师的规矩,沐浴焚香。

魏存的离开,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因为出事那日,先生刚好自蓬莱阁归来,而那一天,也刚好是蓬莱阁走水的那一天。”

愣神被打断,温良跪在牌位前恭敬鞠过三躬,这才回答起刘贵枝的问题,“先生出事那天,我印象很深,蓬莱阁发生走水,我在府衙当值,跟着大人们忙了一天,归家时却在门口遇到老杜,着急忙慌说先生一定要我去一趟……”

听提到自己,老管家“老杜”连忙接过话,“是,那日是我去找的小良。”

刘贵枝:“原因呢?魏先生可有跟你说起他急着找温姑娘的原因?”

老杜摇头,“没有,老爷那天很急很急,进门甚至都没去前厅和老夫人打招呼,什么话都没说,就让我务必把小良找来,我觉得肯定是出事儿了,一刻不敢耽误,结果去了小良却不在,我一直等到她回来,一问才知道是蓬莱阁走水了,而偏偏那天晚上,老爷也正是从蓬莱阁处归家的。”

“去蓬莱阁干嘛?”

“下午走的时候说是去见朋友,但见的是谁就不知道了。”老杜摇摇头,“只知道等老爷回来了,他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后来我把小良带回来,我们俩刚进后院,就听一阵吵嚷,这才知道就在我去找小良的这段功夫里,老爷竟然出事儿了。”

听到这里,刘贵枝也终于有些恍然,“所以……你们是怀疑魏先生是在蓬莱阁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出事?”

“不是怀疑,是一定!”眼见刘贵枝说到关键处,一旁的温良再也沉不住气,情绪逐渐激动,“先生不好吃,却在这本子里写了这么多蓬莱阁的菜,当日他就是又去了一趟蓬莱阁,回来就不行了!偏偏那天那酒楼还突逢走水!这么多事撞到一起,未免太过巧合。”

她眼神笃定,说话不由得颠三倒四:“先生……一定是在那酒楼发现了些什么,酒楼的人急于保全自己,才会急着放火烧掉了楼中证据,又下手谋害先生,杀人灭口。而这……”

她说着又指手里的评菜本,“一定就是先生留给我们的暗号。”

配合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温良这一番推理听起来倒是行云流水,可经历过禹城镇诸多案件的柴有味与刘贵枝早已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只靠结果反圆线索的愣头青,皆知若要认定下毒,总还得需要更扎实的证据。

想到这儿,刘贵枝又瞥了柴有味一眼,道,“那……温姑娘自己可看过尸体?”

温良:“简单看过一眼,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嘴唇发紫,面色发绀,应该都是中毒的征兆。”

柴有味收到刘贵枝的眼神,立刻会意,表达不解,“应该?既然这么不确定,那为何不叫个仵作来验尸?仵作打眼一看,基本就能判断是不是被毒死的,而且衙门的仵作吃公粮,上门验尸,不收一分钱,温姑娘也应该知道吧。”

“唉……”好像早知柴刘会问到这个问题,一旁老杜随即一声叹息,提起这件事也有些头疼,“老太太,人比较保守,就老爷一个独子,心头肉,见不得那掏心掏肺的场面,当日找来的郎中说是喘症,老太太没见过外面的世面,又怎会想起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也就信了。现在出了事,家里也没人说得上话,夫人是想让人来验,却不敢忤逆老太太的意思,只怕这仵作是请不来的,所以这不才……”

他说着用两手摆出“请”的姿势。

——听说燕子楼的刘姑娘从前破过案,见过许多尸体,又会看病,还是对门的新邻居,所以这不才把人请了来,想给看看到底是不是中毒。谁知来了到现在,尸体还没见到,温良自己倒是先栽在了灵堂里,验尸转眼就变成了硬着头皮强上的扎针灸。

此刻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了灵堂,说话间,老杜从香台下掏出藏匿已久的两根铁锹,分给柴有味和刘贵枝。

放着魏存尸体的棺椁此刻就停在灵堂对面的耳房中,等待吉时起灵下葬。他们的计划也很简单,老杜先行出发,谎称老夫人在前厅准备了茶点,以犒劳为由支走此刻正在耳房中等候的苦力;温良负责断后,守住灵堂的大门,防止有人进入;刘贵枝和柴有味则要见机潜入耳房,快速撬开棺椁,迅速检查尸体情况。

烧完了香,行动的时间也到了。刘贵枝站在窗边盯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情况,此刻听完请她来看尸体的前因后果,却突然有些犹豫,似有隐忧,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那这么说……当时的郎中曾简单看过先生的尸体?”

“是。”靠外的一面墙前,刘贵枝与温良,两女谁也不敢看对方,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外,一问一答却很有默契。

“江湖郎中?来路不明?”

“倒也不是什么来路不明……郎中是佑安堂的,从前就给先生和老夫人看过病,也是因此,他们这回出了事才第一时间又找上他。”

“从前就给先生看过病?看过什么病?”

“喘症。”

刘贵枝一愣,短暂移开视线,“那这不是……得过喘症吗?”

话还没说完,灵堂通往耳房的大门猛地被推开,一个长着陌生面孔的苦力正在四处寻人,见了老杜一瞬间眼中亮神,也顾不上探究这一伙人在这干嘛,张口便是大喊,“不好了!杜管家!老爷……”,他说着指向耳房的方向,一脸惊恐,“老爷不见了!”

几人皆是大惊,愣在原地,不明所以——老爷不都成尸体了吗?怎么还能不见?

刘贵枝却是二话不说拨开众人奔向前去,耳房中棺椁已被彻底打开,她连忙上前,蹬上矮脚凳扒上石椁,低头一看,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我去……尸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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