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这段是你编的吧

魏家对街,新的燕子楼要比旧的燕子楼看起来破旧很多,瞎子想了很多办法,又是补窗又是敲梁,终是让屋子没了安全隐患,就是这冰冰冷冷的房间怎么看都没有人味。

这倒也难怪,因为房子里除了柴有味,也的确没有活人。

他为此特意去旧货市场淘了许多旧木柜子,把家里堆得就快无处下脚。

这天晚上做了好大一桌子菜,正想庆祝新居终成,柴有味却为了魏家的事跑去了衙门,为等他回家,瞎子只好和刘贵枝一并躺在最大的一尊木头箱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能找到吗?”听说衙门会派人一起来找魏存的尸体,瞎子有些担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今日正好穿了一件土色的麻衫,此刻就快要和身下的褐色木头柜子融为一体,好像一块长到了一起的大树根。

刘贵枝心不在焉,闻言更多的也有些担忧,翻了个身,没有说话,面冲瞎子,随手薅了他一撮头发在手中把玩,“你这一脑门子枯草,也该剪剪了吧。”

瞎子笑着凑了近一些,旁的不多说,只是指指头顶,“摸摸。”

刘贵枝伸手一摸,糙得和下面的头发难分胜负,这才明白瞎子的用意。

“长出来就是这样,难不成要剃成个秃子?”

刘贵枝忍不住笑,瞎子却是松下一口气,等了片刻才见机鼓起勇气试探道,“还是不肯见地藏?”——看起来是想问这句很久了。

刘贵枝和地藏冷战了快半个月,瞎子一直无意探究其中缘由,只是这一次,他害怕如果不把话带到,未来刘贵枝知道了会怨他,“我听说,他可是找到范小舟的魂了,你就是不想见他地藏,也得见见范小舟吧?”

刘贵枝原还是冷脸,听了这句果然动摇,轻咳一声,“你见了?”

“没有,他也没见,一定要等你去了才肯一起见,他说没有你,他无心破案。”

“这段你自己编的吧。”

瞎子双眼又是眯成月牙,原也没想真让她信,逗到她只觉开心,这才又语重心长道,“你就算不想再管假/币厂的事,也该想想其他的……”

瞎子话中有话,刘贵枝不是不知道,范小舟的那座山寺,看上去只是一座山寺,里面却藏着无尽的秘密,袁幸运偷来的三十份口供,浑身是故事的高震霆,临从禹城镇离开时吴春雨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说到底,刘贵枝就算不想管假/币厂,为了这些事,也总要和范小舟见上一面,更何况……

“更何况……姑娘也不是真不想管假/币厂的案子,不是吗?”随着眼睛看得越来越清,瞎子当真是越发洞若观火,望着对面魏家的方向轻挑眉头,一针见血,“老柴一说是蓬莱阁的事,姑娘不还是去了?”

刘贵枝彻底无可反驳,灰溜溜坐起身,“哪?你给他关哪了?”

瞎子满意一笑,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是拍拍身下的木头,道,“这儿。”

*

上一次来忘川还是十多天前的事儿,那天也正是他们离开禹城镇的日子,柴有味帮忙在镇上找了辆牛车,和瞎子一道收拾了大包小裹,赶在天黑前全数搬上了车。

按照计划,柴有味赶着牛先行出城找落脚的地方,瞎子则要留下,负责趁柴有味不在的时候带走楼中通往忘川的秘密通道,顺便安抚地藏——他已经因为不想离开这里痛哭流涕了一天。

“你们有没有心啊!这房子都住了多少年了!你们说搬就搬!连眼都不带眨的!我看透了!迟早有一天,你们也会这么丢下我!”

瞎子头疼,“只是个房子而已……”

“房子而已?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一个死人我都住出感情了,你们居然只当它是个房子?”

瞎子无奈:“那你想怎么样?”

趴在那根房梁上,地藏哭得梨花带雨,露出一双真诚的大眼睛,“就不能,把它也捆上牛车吗?”

……

就在这样的声音里,刘贵枝寻了机会,一个人钻进地府,一路跑过忘川河堤,来到空无一人的地藏殿,顺着最粗那一根柱子爬上房梁,伸手进黑暗的最深处,果然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拿出来一看,上面也果然挂着一把小锁。

将吴春雨送来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锁眼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嘎吱”,匣盖随即打开了一个小缝。

要算起来,地藏行为古怪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从前总是疾言厉色的他,这阵子对刘贵枝又是安慰又是鼓励,态度变化简直翻天覆地。刘贵枝对此感到奇怪,却不想多管,直到某天细细回想了一番才发现,这一切好像都是从瞎子在永慈寺被砍死那天开始的。

那天瞎子丢了命,在地府和地藏见了一面,从那之后,地藏便突然提出只要刘贵枝解决掉假/币厂的案子,他便愿意放她离开——离不离开事小,刘贵枝更担心的,是此事与瞎子有关。

也正是因此,她后来才会迫不得已找吴春雨帮忙暗中调查。

吴春雨如约完成了任务,找人盯了地藏许多天,不光发现地藏这段时间总往房梁上跑,甚至还发现了藏在房梁上的匣子;不光发现了藏在房梁上的匣子,甚至还给她搞到了可以打开匣子的钥匙;不光搞到了可以打开匣子的钥匙,甚至很可能还已经看过了匣子里的东西。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结果就躺在手中,只要刘贵枝轻轻掀开一看的位置,她自己却突然有些犹豫,迟迟下不去手。

彼时柱子下放风的牛头已等得有些着急,忍不住出声催促,马面却一眼看出她的担忧,四蹄并用爬上了房梁,代替不安的刘贵枝,接过木匣,安慰道:“没事儿的,能有什么事儿?”

刘贵枝认真思索,“世仇,兄妹,失忆……绝症!”

……

“他早在永慈寺让人一刀砍死了,还能有什么绝症?”

刘贵枝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这么紧张,一只手更是下意识拦住了马面准备开匣的蹄子。

马面无奈,只好又道,“姑娘看不透地藏,还看不透瞎子吗?姑娘觉得他最近有不对劲吗?”

“嗯……”刘贵枝仔细思索,“我下凡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站在燕子楼门口,当时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整个人好像一棵种在了地里的大树,我就上前去……”

“停停停!”马面晕,“最近!最近!你这也太远了!”

刘贵枝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做神仙做惯了,几年前的事儿都成了最近。若是按做人的标准,那二人最近一回坐下来聊天,应该就是那日在衙门对街的铺子前。

“你们说了什么?”

“说起未来的安排,我说我们要是缺钱,未来就把我财神洞前的那棵树搬下来。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很讨厌那棵树,我说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们又聊到了他的眼睛,他说他的眼睛是被雷闪瞎的……然后……”话音越来越小,刘贵枝又是一个愣神,突然想起那日从吴春雨手里拿到钥匙的时候,他也曾意有所指的提到过财神洞门口的那棵神树,难道……

脑中轰然炸开,她身型一晃,一个没坐稳,竟直直从房梁上栽了下去。

柱下牛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来回踱步间就听身后“嘭”得一声巨响,一回头,刘贵枝摔在柱后,一旁就是跟她一起掉下来的匣子,匣盖大开,里面一个卷轴,滚了两圈刚好停在脚边。

他捡起一看,原是一本命簿,这东西在地府很常见,也不知地藏有什么好往房梁上藏的,他于是顺着往下读。

【开天劈地,神树发芽

女娲补天,金树结果

……

靖国七百六十年,神树下凡,获姓秋

靖国七百七十九年,秋与安氏女喜结连理……

靖国七百八十年,秋与安氏女共归天庭

……

靖国七百九十年,神树被劈,再入凡间,双眼泛白不能视,获名……】

“瞎子。”

话音方落,大殿外电闪雷鸣,霎那将雾蒙蒙的地府照做白昼。

地藏两袖裹风,自雷电间穿过,踩云而至,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刘贵枝,你好大的胆子。”

*

自那日起,地藏和刘贵枝就一直在冷战,刘贵枝气地藏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她,地藏怪刘贵枝竟敢找吴春雨来调查自己,甚至从他殿中偷走了钥匙。俩人各挑各的错处,再没见过面,直到今日——

刘贵枝跳进箱子的时候,地藏正坐在忘川边发呆,没有脚底祥云,他面容憔悴,头顶的环儿又是邋遢的挂在脖子上,一副可怜模样。刘贵枝却决计不会再被这招骗了。

“别装。”

话还没说完,地藏倒也不多纠缠,麻利从地上爬起来,果然一瞬间变回了意气风发的样子,看样子是连装都懒得再装,鼻孔朝天,连看都不肯看刘贵枝一眼,却又忍不住主动发起第二轮进攻,“你最近……过得还……”

“不用见你,每天过得都很好。”

……

最后一点能从刘贵枝嘴里听到好话的希望破灭,地藏绝望闭眼,从鼻孔长吐一口气,“行。那你敢不敢让他给我从箱子里放出去?”

自打知道刘贵枝在和地藏闹别扭,瞎子便将前往忘川的通道锁在了木头箱子里,甚至未防不够结实,他没有一天不是躺在上面睡觉的。

“我真是受够了,他晚上打呼噜你知不知道,打得我这地藏殿每天跟要塌了一样!”地藏说着忍不住伸手挠头,看起来的确是很崩溃。

刘贵枝却笑了,想瞎子平日睡觉多半都安静得跟死了一样,暗自明白他大概是故意吵地藏。

“你笑屁啊?”地藏见状自是更加生气,“我让你把我放出去!”

刘贵枝没有回答,毕竟地藏求自己的场面不多见,她实在得多享受一会儿。只是苦了远处的牛马二鬼,他们早知刘贵枝与地藏吵架的原因,更知这件事对地藏和刘贵枝分别有多严重,多日来夹缝生存,两边不讨好,此时躲在河堤的凹陷处,只得小心翼翼地看着刘贵枝与地藏的眼色行事。

就比如现在,绝对就不是该插嘴的时候。

“刘贵枝,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地藏揣手,一脚踢在河堤上,已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你偷东西还有理了?”

“那你故意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不告诉我你还有理了?”

“我现在说的是偷东西的事儿!”

“那我现在就要说你藏着这么大事儿不告诉我的事儿!”

“你偷我东西!”

“你藏事儿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有用吗?你就算知道了,还不是不肯认他!?”

一瞬间安静,天地间只剩旁边那条河还在哗哗不停。

刘贵枝眼珠颤抖,不可思议地看着地藏,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喉咙里有细微的声音,听着却好像是哭腔。

地藏大概是也意识到自己碰了刘贵枝的逆鳞,眼皮飞速眨,“我……”

“不想听你说话。范小舟呢?”

*

吵来吵去也没有进展,两人终是老实闭上了嘴,少了寒暄,做起事来都多了几分爽快。滔天巨浪在前,河堤上气氛诡异,对着分不出东西南北的一边,地藏双手合十在额前,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祈祷了一盏茶的功夫,接着又装模作样掏出了一张符纸,那上面,是他为范小舟书写的生辰八字。点燃符纸,塞进葫芦里,万事俱备。

与此同时,一旁战战兢兢等了许久的牛马终于得了机会走上前来,一个覆手而站,一个来回溜达,刘贵枝打眼一看就知道,后者马面,这正是他心虚的表现。

“姑娘是不知道,地藏大人这段日子可是辛苦得不行。”

“范大成从前一个月就能勾二百个魂,他那葫芦里可有上千缕魂,地藏大人一个一个翻,翻了几百个才找到范小舟的那缕……”

“是啊,姑娘不在的这段时间,大人是一天都没歇,每天忙到天昏地暗,正事当前,姑娘真不该再闹脾气了。”

轮番上阵,牛头理直气壮,马面眼神飘忽,二鬼一个接一个,放在一起当真好笑,任谁看都好似在背书,果不其然,刘贵枝听完这些话,再瞟一眼地上的地藏,他嘴中不断念叨着,“拜托,拜托,范大哥,拜托,现身……”的同时,还不忘悄悄眯起的一只眼看她的反应。

刘贵枝冷脸懒理,感受着那炽热的目光,干脆闭上了眼,直到耳边有火苗声滋啦滋啦作响,片刻后,一只大手拍在她肩头,是牛头,“姑娘,姑娘,来了。”

刘贵枝转眼,忘川畔,地藏的身前,光头男人一点点在火星子中现形,佝偻着背,正新奇地左右看着自己的手,身上甚至还穿着那身袈裟。

看到这一幕,算上地藏,三鬼皆是大喜。

“是……人形……”

牛头说着回头看向马面,确定对方还长着马脸,缓缓裂开了嘴角,“他……有记忆!”

一声雀跃。

范小舟茫然醒神,却好似并未听清牛头的话,只顾着摸自己的光头,露出万分新鲜的神色,对着离自己站的最近的刘贵枝,也不知是在问谁,自顾自一句,“昂?我……我怎么成光头了?”

刘贵枝一愣,原也是欣喜的,却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想不起自己怎么成光头了?

然就在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提问的眨眼间,紧接着,范小舟又是低头看看身上的袈裟,恍然大悟,“我当和尚了?”

他随即露出厌恶的表情,慌了心神,“我最讨厌和尚了!我怎么成和尚了?”

身后牛马面面相觑,看到这一幕,亦是同时愣在了原地,笑容僵在脸上。

“他这是……有没有记忆啊?”

“他没记忆怎么会成人形啊?”

二鬼异口同声,听到对方声音的一瞬间皆是吓了一跳。

没记忆却成人形——范小舟虽已现形,却处处透着古怪。

“不好!”地上地藏闻言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伸手去抓范小舟的手腕,不想手一挥过去,却刚好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不时之间,耳边又响起滋啦滋啦的声音,范小舟从头开始冒火星,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一声,一整个脑袋就消散在火光中,接着是脖子、上身、双腿,一直到脚,整个身体从现身到消失,一共用时六个弹指。

“范大哥!!”刘贵枝大惊,期间飞扑去抱他,却一个狗吃屎摔在了地上,起身再看河堤上,竟干净得连一个脚印都不剩,仿佛刚才发生的都是梦。

“范小舟!?”

“范大哥!?”

“范大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在场三鬼皆是愣在了原地,再恢复意识时,眼前河堤上就只剩刘贵枝一鬼咆哮的身影。

从堤上找到堤下,哪里都没有范小舟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这回肯定是死了啊……”远古记忆被唤醒,很多个月前,刘贵枝在禹城镇燕子楼后的那条巷子里,也曾这样找过范小舟,那回是他没死,这回……他肯定是死了啊!

“怎么回事儿?这么会这样?!”刘贵枝大惊,一路手脚并用爬回到河堤上,眼见着已有些失控。

马面亦是慌张,连忙又掏出怀中的本子,条陈八百八十八条,翻页快出残影。

“没记忆成人形,没记忆成人形……”

——没找到

“成人形没记忆,成人形没记忆……”

——没找到

八百八十八条,都写了些什么废话!!

“不用找了。”

冷不丁地,脚下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地藏双手伏地,竟好像已有了答案,“被偷了,这是记忆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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