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就是个孩子。”

午后方过，从魏家离开，燕子楼门口，提起温良，刘贵枝还有些想笑，“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一点’毒打’没遭过。”

瞎子却只是笑笑没说话，看起来心事重重。

又等了片刻，右街闹市中，花轿若隐若现，逐渐穿过人群缓缓行来，晃悠两下便稳稳停在二人眼前。

眼见着刘贵枝上轿已成定局，临别前，瞎子还是把袖中的刀塞进了她手中，低声嘱咐，“小心点。”

*

花轿摇晃，前途未卜。刘贵枝看起来却并不担心，悠悠打量着轿外的风景，莫名想起了一桩旧闻。

快十年过去，莲花教的名字对京城大部分百姓来说或许已有些陌生。但刘贵枝向来擅长记这种歪门邪道的事儿，更何况这一桩歪门邪道还是她当年亲身经历过的。

莲花教，听起来像是话本子里那种会用**汤操纵教徒恶意牟利的坏地方，但事实上，如果不是后面的确出了些恶意牟利的事，刘贵枝觉得这地方其实还挺有意思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先不管是不是歪门邪道，就是正经生意，交到心有邪念之人的手中也照样能做成不正经生意，因此她觉得，莲花教覆灭，其实更多的只是因为遇人不淑。

牛马很少见刘贵枝对某件事有如此强烈的、属于自己的观点，此刻头顶花轿轿顶盘腿飘浮在半空，一个两个不管是不是真好奇，都得问上一句，“怎么说？”

刘贵枝揣手，随着花轿晃悠的节奏，闭眼回忆，“不过是一伙执着到冒傻气的普通人，能有什么坏心思？这伙人来自天南海北，男女老少，大到六十小到十六，不管生得活得有多不一样，凑在一起都能成过命的交情，不为权不为财，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奇怪信仰。”

“什么？”

一睁眼，牛头一张大脸，求知若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伏在了刘贵枝膝下，正在给她揉腿。

刘贵枝乐得自在，遂又闭眼，似个老神仙，“他们一致认为，这世界有尽头。天庭人间地府，像三个摞在一起的碟子，只要找到碟子的边缘，向上爬或是向下跳，便可上天入地。”

一阵寂静，刘贵枝双眼眯开一条缝，虽见牛马似有一瞬间的面面相觑，却也没多在意，又继续道，“而之所以他们会给自己取名为’莲花教’，皆因教中一众教徒上下一心，大多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要保护这个盘子世界——为了防止天上地下的妖魔鬼怪顺着盘子的边缘入侵人间，他们要在世界的尽头种满驱邪避害的莲花。只可惜，这个计划，一直到莲花教覆灭为止，都还停留在第一步——找到世界的尽头上。”

牛马倒吸一口凉气，“找世界的尽头？”

“嗯。”刘贵枝点头，“教中人数上百，那些年的正事主要就是分头走。每人各自选定方向，一路不拐弯，能走多久走多久，直到某一个幸运的教徒率先走到世界的尽头。听说他们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从出发到莲花教被剿，已经马不停蹄朝着一个方向走了九年。莲花教于十年前覆灭，此人不知京中变故，说不定现在还没停下来。”

如此一伙单纯到有些可笑的人，说他们有害人之心，刘贵枝是万万不肯相信的，可偏偏也就是这种信念太单一的人，爱钻牛角尖，最容易被有心人欺骗。

想到这儿，刘贵枝心中颇有些感慨，沉默了片刻。

彼时花轿闻声已走出了闹事，轿窗竹帘的缝隙中不时有阳光射进，刺得刘贵枝睁不开眼，马面见状便挡在了竹帘前，虽然阳光还是会透过他的身体，但好歹罩上了一层阴涔涔的雾，不再令人难以忍耐。

与此同时，不甘示弱的牛头也加大了给刘贵枝垂腿的力度。

刘贵枝不动声色，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向后仰去，靠在了马面柔软的肚子上。

说起这二鬼，自打上次刘贵枝说要开始清账，他们的态度就变了。

原本财神是不肯干活的，他们的日子没盼头，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此番刘贵枝却不知打了什么鸡血，突然决定“从床上坐起来”，这便意味着他们之中至少有一只鬼，在辅佐财神完成任务后可以得到飞升天庭的机会，至于是谁，全靠财神奶离职前的一句推荐。

牛马于是半道决定开始讨好刘贵枝，绞尽脑汁思索刘贵枝的喜好，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忘性极大的牲口脑袋，当真对上了命门。

好在马面更早认清现实，拨开一旁还在纠结刘贵枝到底是更喜欢捶左腿还是捶右腿的牛头，主动凑上前，行动不够，就用饱满的情绪凑，“那后来，这莲花教又是因何会覆灭？”

“嗯……起因应该是一次聚众集会。”刘贵枝回忆道，“其实不管是什么歪门邪道，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敢坏事，道理上都不至于被盯上——只是架不住，他们那时人实在太多了。”

按理说，每次从京城出发寻找世界的尽头，离开的教徒不可走回头路，这莲花教中的人应该是越走越少的，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莲花教发展到最后，每月一次的出发前，来参加集会的新加入的教徒竟越来越多，一个小小的出发宣誓会生生让他们开出了军队誓师大会的气势。

“上百个人聚在一个小院子里喊出震天的气势，朝廷听到了怎么可能不忌惮？”刘贵枝罕见严肃，“有这样一伙儿人，盘踞天子脚下，纪律严明，上下一心，就算是无害的心，只要稍有偏颇，也有可能酿成大祸，不除不行。”

牛头一愣，一张牛脸竟做出了惊讶的表情，“都杀了？”

“那倒没有。”刘贵枝微微摇头，“朝廷最开始只是找了当时还是明堂的三司，偷摸将这莲花教调查了一番，没想到过程中还真就抓到了一个顶着莲花教名声四处敛财的’护法’。此人姓齐名云，寻常时间便是个切墩掂大勺的厨子，一进了莲花教却成了呼风唤雨的’护法’，左右逢源，路数极多，莲花教能从一个老弱病残聚集的江湖土教走到规矩严明的京城第一名门，有他一半功劳。也是因此，坊间一直有传闻，说这齐云多半是上头有人，背靠大山才游刃有余，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但他的确，一度是莲花教难以根除的最大原因。”

所谓擒贼先擒王，明堂深谙此理，一开始便直奔着齐云而去。齐云亦是树大招风，难保这一辈子没动过一点歪心思，很快就被抓住把柄，顺杆撸秃了。

“以此为由头，朝廷收缴了教中银钱，查封了教徒聚集的场所，抓了齐云，没了钱没了地方没了护法，莲花教就算还有教徒，也再难闹出从前那样大的声势，后来慢慢也就不了了之了。”

牛马闻言皆是松下一口气，转念又觉离谱，“可……只一人的力量当真能有这么大？刨去这齐云不说，如果教中真是一伙妇女老弱，声势再大又能生出什么大事？”

刘贵枝却笑了，话有深意，“那是你们没见过当年莲花教的总舵。”

牛马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追问，花轿“嘎吱”一晃，落了地。

轿帘被掀开，一张久违的面孔，正对着刘贵枝假笑。

“刘姑娘，好久不见。”

刘贵枝见状便也不再说话，从脚边拿出一把黑伞，钻出了花轿。

牛马不似刘贵枝与瞎子这种有记忆的鬼一般健壮，原本是不能于阳光下行走的，拗不过瞎子觉得此行太过危险，硬要牛马跟着一起来，他给二鬼想出的办法倒也简单，就是躲在伞下。

此刻随刘贵枝一道下了花轿，二鬼照计划紧贴黑伞，生怕哪里不小心照到了太阳，如此提心吊胆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听耳边恍有流水声。

后知后觉抬头看去，眼前石阶漫漫，从牌楼前穿过，去过长山的牛马都知道，这东西叫“山门”。

而就在这山门的尽头，眼前柳暗花明，流水声四起，拐过一座巨大的拦路山石，满山的映山红，从脚下一直开到了山顶，尽头之处，有瀑布飞流直下，于崖底汇作青绿色的潭水，潭水越积越多，向着花丛推出了一条条小溪，绿溪淌在红花中，交织如网，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牛马一时恍惚，余光中潺潺溪水流动不止，衬着那片红花好像在跳动，发出“砰砰”的有力之声。

飞流之侧，山崖之上，还悬着一方阁楼。阁楼飞檐趴在石壁上，三角头，长圆殿，青瓦密密麻麻排在楼顶，像一只歇脚的长着鳞片的大鸟，阁外的露台上，欣长的身影等候已久。背阴之处，看不清脸，牛马只知他手边撑着一根长长的灯杆。

正当时，刘贵枝突然开了口，“就是这儿了。”

带路的阳关道不知原委，还以为刘贵枝是在和自己说话，蜗牛般转过头，“什么？”

*

将刘贵枝平安带到，阳关道便离开了。露台上独剩刘贵枝和吴春雨，流水声如雷贯耳，后者悠悠望着悬崖下的景色，正在有感而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

刘贵枝：“说人话。”

吴春雨没脾气，扶着灯杆缓缓转过身，不再刻意维持他那居高临下睥睨万物的姿势，“就是形容这瀑布……”

说到一半，转身看到刘贵枝眯眼皱眉的神色，他又觉得自己简直是浪费口舌，干脆收回了解释的念头，打开掌心，亮出了在禹城镇他自刘贵枝手里抢来的那块木鱼，装作把玩。

木鱼是刘贵枝数月前于燕子楼收到的生辰礼物，东西是谁寄的她并不清楚，对方出于何种目的给自己寄来木鱼她也毫无头绪，毕竟她也是直到数月前听过吴春雨的话后才知道，这玩意儿原来根本不是治花藓的。

“莲花教。”

刘贵枝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日在红屋前，她莫名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的疑惑。

吴春雨那日正沉浸在葛青云还活着的幻想中，一开口就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这才有心情跟刘贵枝多说了两句，“你当年围着莲花教转了那么久，愣是不知道？莲花教的图腾，就是一条鱼，寓意鱼戏莲花间，生机永存。那些年他们还没什么钱，给教徒发的人手一个的信物，便是木头刻的鱼，教徒以此辨认彼此身份，方便接头。就像你这个，就是最标准的那种。”

刘贵枝当年的确是围着莲花教转了好久，只因那时明堂奉命暗中调查莲花教的人正是吴春雨，她彼时正愁抓不到吴春雨的把柄，每日除了去学堂，剩下的时间全在盯吴春雨的梢，长此以往，自然也就被迫见证了吴春雨经办的各种案件，其中便有这莲花教。

可她那时单纯觉得莲花教好玩，作为边缘人物，哪里会真的知道莲花教吃什么用什么？再说，这玩意儿某种程度上也的确治好了她的花藓。

吴春雨见状便也没再多说，只留下一句，“等他日有空，回了京城，请你去我那儿看看。”

这话听着没头没尾，但刘贵枝却门清儿，莲花教出事的时候正值京城明堂扩建，吴春雨那段时间忙来忙去不见人影，就是为了给自己在即将成立的三司中谋上一官半职，如此折腾了半天，其人还真就在鬼司中捞到了一处闲职。

鬼司，顾名思义，就是三司中专门处理鬼神之事的地方，这地方刘贵枝很难说，反正出去问一圈，根本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就连刘贵枝自己，在盯梢吴春雨前，也根本不知道这世上竟然真的有神鬼。

想来朝廷也是自知藏了天大的秘密，在三司成立之初，他们为防助长民间神鬼迷/信之气焰，明面上给鬼司的都是辅佐另外二司的边缘任务，地位堪比军中火头兵。

刘贵枝刚下凡的时候，得知吴春雨竟自这样的地方，从一个闲职一路做到了三司实际的掌舵人，当真吓了一大跳。不过却也是因此，后来地藏的事儿，她几乎没费什么心思就找到了帮手。

也是那个时候，她意外得知，鬼司如今的总舵，用的正是当年莲花教被查封的那块地皮，正是吴春雨话中“请你去我那儿看看”中的“那儿”。

联系木鱼和吴春雨的前言，刘贵枝隐约中觉得这趟不去一定会后悔，暗中于心中应下邀请，却不想这个“等他日”一等，就等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