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坐于书案前,手指摩挲着一方冰凉的砚台,笔锋偶在纸上游走,写下的却总是不成片段的字句。她若有所思,时而凝视窗外变幻的天色,眼眉又时而低垂,似是在竭力回溯那些早已沉入岁月深处的往昔,与上官婉儿相遇时的点滴。那段时光,如同长夜中一豆微弱的灯火,透过层层迷雾,顽强地映照在她的心头。
“婕妤,懿淑天资,贤明神助。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她看着纸上为婉儿拟下的墓志文字,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了,涩涩地发疼。她看着那些字句,心思飘回遥远的过往,那条她们曾并肩走过的路,回头望去,竟最终通向了那样一个终点。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无情?她一时竟也茫然。
她的笔停在纸上,眸光不再聚焦于墨痕,飘向了窗外。她回忆起初次去掖庭时,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瘦弱身影,那时的情感,是怜悯?是好奇?还是……一种连自己未曾察觉的、想要靠近,想要拥有,想要依赖?她只知道,那份不起眼的情感,竟真的如同藤蔓,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无声蔓延,紧紧缠绕,最终……不知延展到了何处。
“时有时无,事过境迁,而今,一切皆已是镜花水月。”她自嘲般地牵了牵嘴角,“曾经鲜活跳脱的时光,早已零落成泥,恐怕只余下这碑文上冰冷的字句。”
她低下头,拿起紫毫笔,却并未蘸墨。记忆中的婉儿,聪慧,坚韧,尤其是在掖庭那棵老槐树下,迎着微光读书时,她睫毛轻轻颤动的样子,清晰得像在昨日。她停下了思绪,再看那墓志稿,墨迹还未干,旁边一点朱砂印,似是多年前那顽皮的玩笑,又似那无法磨灭的伤痕。
她放下笔,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茶已经凉了。“婉儿……你说,青史会如何落笔?这次我真的要将你刻在石头上了,我不会让那些风雨将你磨蚀……”太平公主对着空寂的殿宇,轻轻自语,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抖。
然后,她将写了一点的墓志稿轻放在桌上,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头变幻的天色。那个曾与她一同欢笑、一同落泪、一同在宫廷风雨中挣扎的少女,终究成了冰冷史册上任人评说的一抹影子,化作了时间长河中的一缕尘埃。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窗外那缕正在消散的光,最终却只是徒然地握紧了拳。
……
那年,雪似柳絮,无声飘落,将宫墙内外,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的洁白之中。掖庭,这座位于皇城深处的、囚禁着罪臣家眷与宫婢的别苑,此刻更显得寂寥。
寒风凛冽,穿廊而过,发出呜咽的声响。庭院一角,一位妇人正躬着身子,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握着半截炭条,在清扫干净的青石板上,吃力地写着字。她身旁跪坐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眉目清秀,穿着不合身的旧宫衣,小脸冻得发紫,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却努力挺得笔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的字迹。这便是婉儿和她的母亲郑氏。
郑氏教的,是曹大家的《女诫》。母女俩就着昏暗的天光,在这掖庭罪妇居所最偏僻的角落里,在一间勉强用木板隔出来的狭小耳房的廊檐下,进行着每日的功课。小屋阴暗潮湿,仅能容下一榻一案,虽能避开大通铺里人多嘴杂的喧扰,却也与囚室无异。只是不知当初是哪位宫中女官心软或是另有考量,竟容许她们母女独占此隅,也许只是念及郑氏曾为相国儿媳的一点稀薄体面?抑或是看她识文断字,将来另有他用?无人知晓。婉儿呵着气,试图暖一暖母亲僵硬的手指,口中则跟着母亲的笔画,一字一句地复诵,声音清脆如碎玉,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她看懂了字形,便也拿起一小截炭条,在母亲身旁歪歪扭扭地模仿着。虽年幼,握炭条的手却异常稳定,一笔一划,竟已初具《女诫》文字的间架,稚嫩中透着一股专注与灵气。
恰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踏雪而来,伴随着环佩叮当与侍女们的低声簇拥。一位身着凤纹锦袍的小女孩,在一群宫人的前呼后拥下,出现在庭院入口。她年纪看起来和婉儿相仿,眉宇间却有着天生的骄傲与贵气,正是天皇天后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今日大概是觉得宫中无趣,又或是想起了什么,竟溜达到了这人迹罕至的掖庭深处。她的目光逡巡,很快便被角落里那棵格外苍老、枝干虬劲的老槐树所吸引,此刻那树正覆着残雪,枝桠萧索,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而就在那老槐树下的廊檐阴影里,她看到了那对正在雪地里写字的母女。她脚步微顿,脸上露出一丝好奇,随即又化为一种带着优越感的、漫不经心的审视。
她踱步上前,清脆的声音如同冰凌敲击:“啧啧啧,罪臣之后,又是女儿家,学这些又有什么用?”她目光扫过地上那简陋的炭笔字迹,随后又落在婉儿身上,冷笑道,“这辈子不见得就有夫呢,夫妇……真是笑话!”
婉儿闻言,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垂下头,将小手藏入袖中。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虽有惶恐,却未见愚钝,反而像深潭,映着地上模糊的字迹,闪过一丝不解与倔强,似是在无声地反问这无端的嘲讽。太平公主的目光掠过婉儿低垂的眉眼,虽是一副卑微顺从的姿态,却捕捉到了那眼神中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早慧,那是一个不属于这掖庭的灵魂。
“妈妈,‘罪臣之后’是什么意思?”待那迫人的目光移开,婉儿才敢抬起头,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角,低声问道,眼神中尽是对这个陌生词汇的茫然与不安。
郑氏轻轻抚摸女儿冻红的脸颊,神情复杂,低声道:“那…只是命运赠予的一种称谓,婉儿。你要记住,人与人之间,有时只隔着几个字,境遇便是云泥之别。”她没有抬头看那位公主,只是将女儿往怀里揽了揽。
太平公主环顾这破败的角落,目光再次扫过那棵老槐树,又看了看那对在树下廊檐中相依的母女,尤其是那个跪在地上、身形瘦弱却眼神明亮的女孩,心中忽然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怜悯?是好奇?还是对这卑贱之中竟也藏着些许不屈的欣赏?她没有再说什么刻薄的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在迈步前,对身后的侍女低声吩咐了一句:“去,取些纸笔来,送予她们。”
太平转身离去时,脑海中闪过方才那女孩临摹字迹时专注的模样,和那双虽含恐惧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罪臣之后……可惜了这点灵性。”她心中微动,“或许……这颗蒙尘的珠子,将来会释放意想不到的光彩?”她暗暗记下了那棵老槐树的位置,想着下次再来寻她们时,便好找了。
太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不多时,一名小宫女捧着一叠平整的黄麻纸和一支毛笔、一块残墨,送到了郑氏面前。
郑氏接过那纸墨,心中一暖,不过暖意之后,又是一阵酸楚与警惕。这宫中无端的恩惠,往往伴随着莫测的风险。她感激这份雪中送炭,却更忧心女儿会因此过早地卷入是非……她微微躬身,向那小宫女道了谢。
待宫女走后,郑氏才将纸笔小心翼翼地捧起,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纸面,对身旁好奇地望着这一切的婉儿低声道:“你看,婉儿,这就是宫中,一句话可以让你如坠冰窟,一点施舍也能让你看到亮光,但这光,未必就能照亮前路。”
她顿了顿,将婉儿搂在怀里,声音低沉而凝重:“婉儿,这宫里的路,步步是险。”她望着远处宫墙,眼神复杂,“难也要活下去,要想法子立足,要……”她没再说下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若有那一日,能离开这里,才是真正的福气。”
婉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依偎在母亲怀中,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她看着那崭新的纸笔,心中既有得到礼物的欣喜,也第一次朦胧地感觉到,她们的命运,似乎真的与那位年纪虽小却气势迫人的公主,产生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公主基本不会“路过”或“散步”到掖庭,她要是不过去,这书的开头就太难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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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掖庭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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