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涪城八百里文书加急!”
户部办差大院门口,罩甲持缨枪的小兵勒马停住,下马时被马镫绊了一下,怀中包袱哗啦散落,露出泛白的书信。
“哟,怎行这般大礼!”邱益民收回脚,扶起那小兵帮他弹走膝盖上的土,笑问:“我们户部的?”
驿兵脸脖通红,“唔,急件。”
邱益民伸手接过,示意他离开,这才转身对着同行的裴茗朔笑说:“你看你才复差第一日,这事就来了,八百里加急挂的咱们户部的牌子,急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边郡起了狼烟,错把给兵部的军报,送到咱们这了!”
孙辈无须丁忧,裴太师头七过后,裴铭朔便早早复了差。他任职户科给事中,七品。官不大,权限不小。
武帝在位时,曾有监察使在上折后,记起其中某处有错,便带着大印跑到六科的办差大院更正。
哪知刚好被值班的给事中逮个正着,当天便报到了武帝御案,倒霉的监察使最后被判了个流刑。
六科给事中的权力可见一斑。
因为差事特殊,六部多数人避之如虎,都绕着他们走。
但裴茗朔处事圆融,也会说话,不像其他几位给事大人日日挂着张包公脸,因此私下同六部同侪交情都不错。
裴茗朔闻听,笑着沏了盏茶:“敬臣兄为益州赈灾之事夙兴夜寐,案牍劳苦,本指望今日约你松松筋骨,不料却险些误了正事,快看看是什么急事,如若需要,我正好官服未褪,再陪你到宫里走一趟。”
邱益民正有此意,坐下来将书信展开细读,须臾,脸色大变,人猛得站了起来,他瞳孔在震惊下骤缩,周身像是被一阵邪风攫住了,岿然愕茫。
裴茗朔放下手中杯盏,快步过来,“何事?”
邱益民颤抖着将书信推过去,脸色像刚从火场被救出来,乌黑一片,他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抬颌而尽,这才缓声说:“朝廷派往十三城赈灾的一等粮被暗中调换成了填充霉物的次等面,刚安抚好的流民因痢疾病死无数,如今...”
如今益州十三城民怨沸腾,许多人不得已落草为寇,跟着涪城郊外的山贼统领刘大招趁机造反,他们将三城一干官员砍死悬挂于城门之上,扯出‘还粮于民,惩治暴君’的旗号,派手下到周边未受灾的郡县四处劫掠,原本只有十几万的流民一夜暴增,短短半月,已聚集了近百万之众。
刘大招据涪城为营,坐镇统筹,一口气攻占了数十城池,如今兵强马壮,钱粮充足,已经开始公开叫板朝廷。
朝廷早先派出两院左、右都御史一同到益州审查此案,京差一到,益州官场这块遮羞布便算彻底曝露,二人见饿殍遍野,满目狼藉,一合计,便行使特权封了那冯德绍的口,禁止他接触一干官员,紧接着将他押解回了京。
只是他们动作快,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
如今人已上了路,但冯德绍毕竟为一方布政使,统筹调度各方多年,手上累积关系无数。凑巧,柏鹏飞下狱的消息又没扩散到当地,是以益州官场那些人仍在负隅顽抗,想就此事提前与户部尚书通气,请柏鹏飞尽力周旋解救。保住冯德绍,便是保住了柏鹏飞这根参天大树,也就保住了益州官场诸位贪官的众多利益,同时,这些人又勒令手下见缝插针,四处勾结官商继续揩油贪墨赈灾的纹银。
为了尽快与柏鹏飞搭上线,他们启动了提前掌控的驿站邮路,却将消息错送给了邱益民。
柏鹏飞下狱后,齐文钰上书承平帝,令邱益民这个户部侍郎暂管户部日常,他性情耿介,既收到此事,断然无就此揭过之可能。
他很快便稳定好情绪,抚平官服折角,苦笑说:“看来,与泊然你的今日之约,只能改日再续了。”
裴茗朔早已读完,一双入鬓的长眉微折,屈指敲了几下桌面。
他记得上一世疫灾爆发,也是被人刻意隐瞒,等揭露时几十万的流民早已成势,朝廷几乎跳过了赈灾这一步,直接派了大军镇压,将活下来的流民尽数驱赶至无人的边境,强迫他们开垦荒地,这期间只提供了能让他们存活的少量粮食。
他这几日也是记挂此事,便在祖父刚满头七后就复了差,也是今日刚知道,此事已机缘巧合下经由寿安郡主之手提前揭露了。
他原本还在庆幸,此事既然提前揭开,朝廷应对若是得当,流民之患或许可以消弭于起势之前,不料这一世,却更严重,直接毁在了朝廷这批蠹虫的贪念上。
邱益民哽咽:“户部集来的粮食,除了送往边陲的,其余全划给了益州灾区,我们如此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的查账,恨不得将一个大子掰成两个来花,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抽着气,狠狠捶了自己膝头一下,悲泣道:“与流民口中夺食,这是想致我大周千秋基业于不顾啊!”
邱益民是穷苦人家出身,他十四岁时家中才靠着一个小小的馄饨摊为他攒够了束脩,勉强进了学,他天资不算聪颖,但胜在刻苦和执着。一个人若尝过人间百态,受过战燹之乱,便会清楚‘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是何等滋味,故而,他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国泰民安四个字。
他不求名,也不爱财,寡玩饰,牍劳形,几乎全年无休地泡在户部这个狭小的办差大院里,日复一日的煎熬心血,可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裴铭朔望着他眼中充血的恨意,像在瞩目一场盛宴将近的荼蘼,他握紧了拳头,眸中戾气一闪而过,良久,平静道:“求旨进宫,殿前议吧!”
是夜,明德殿内的灯火亮如白昼。
熹微时分,承平帝望着案头互相攀扯撕咬的折子,颈处的青筋几乎要迸离油皮,他的胸膛浸着火油,扑腾起大火,那火无时无刻不想破胸而出,烧焦这万物。
可他是帝王,他端坐在这把威震四海的龙椅之上,他得顾忌着春秋笔和身后名。
他只能拼了命暂压这暴怒。
而阶下,户部、兵部数十个官员互相推诿指责,都在指责对方监管不力,几乎到了撸起袖子干架的地步,还是首辅齐文钰仗着三朝之身,居中调和,这才勉强将局面压下来。
紧接着翌日开始,承平帝下令让锦衣卫指挥使严自藩接手此案,勒令其彻查,一时间,无数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缇骑闻风出动。
他们手持缉拿牌票、拘传驾帖和精徽批文不停地穿梭在京都大小街巷之中,抓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京都顿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三日不到,位于皇城西面的诏狱便人满为患,北镇抚使何浩然亲自坐镇,钦提涉及到此案的各路大小官员。
诏狱内烟青色的墙壁被鲜血涂满,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冲刷而过,攀咬出来的人也一茬接一茶越来越多,及至最后,结案陈词报到了承平帝案头,竟成了一桩惊天大案。
此案震惊朝野,并非仅仅体现涉及的官员之多,部门之广,而在于,这一批蠹虫咬来咬去,竟咬出了本朝一品尚书和几乎六大世家中的所有子弟,甚至有些还是嫡系。
一时,满朝哗然,举国震荡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大周这些年,上至一品大员,下至一个连阶品都没有的小小的押粮官,居然存在着一条完整的盘剥贪墨线。
此线自咸奉十二年开始,便陆续开始勾结各处的布政使和知州,四处瞒报谎报、夸大捏造灾情,将受灾罹难的百姓数目和倒塌屋舍、损毁良田的数目着重勾勒,数以几倍的上报,再由户部尚书为各地向朝廷争取最多的赈灾银两。
将朝廷库里的银两骗出后,大头分赃,只有一小部分会化作粮食真正落到了灾民身上,而这一部分落实下来的,不是难以下咽的糠面就是掺杂霉物的馊粮。
这些年虽然灾情不多,但大大小小的几场下来也死了数十万之众百姓,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因霉粮而死的,数目早已无法估量。
咸奉帝在位那些年,国家实力尚属富足,银子一点点花出去,倒也没起多大涟漪,加之当年那几场天灾只是小范围内受困,民虽有怨,却并未成势,即便真有些小暴动,各地得了好处的布政使也会上书朝廷,指责刁民贪婪,再请各地守备军出面镇压,几乎次次水过无痕,雁过无声,干干净净。
今次益州瘟疫前,边郡和沿海已经提前有流民和贼寇祸乱多日,这才能一呼响应,成了如今的百万之祸。
承平帝大怒,于同一日,一连下达三道圣旨,勒令锦衣卫详查细查,宁枉勿纵,同时又撤了户部监管户银的权利,改为由礼部给事中和户科给事中监管库银,而由户部在年底盘点库存,与另两方交接对账,这样一来,便做到了管账目的不管户银出库,而管出库的却又不管账目,若有一方数目不对,便能即刻报到他的案头来。
而后,因此案锒铛入狱之人,几场大刑下来,死伤无数,一时间人数居然达到了三百之众。
这些人中,又有许多簪缨权贵的世族门户,家中男丁入狱后,后宅有品阶可入宫的女子们便集合在一处,在皇后宫门前暗压压跪了一地。
喊冤的,求情的,哭诉的,吵的整个后宫几乎成了菜市场。
随后,涪城守备王翔在剿除流民的过程中,节节败退。十万军士,折损近三万,承平帝震怒之余,下令兵部更换将帅。
兵部尚书姚文止便将人选锁定了梁绍,一日三催,而梁绍以‘自省’为由,拒了又拒,最后索性离开住所,到大街上游荡,只将一概交给王朝阳接待。
面对欺软怕硬姚大人那日日风雨无阻‘拜访’,实则以军饷相胁的无耻嘴脸,王朝阳痛骂之余,也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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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以‘皇命为大,宁枉勿纵’为旨,为震慑潜在靡贪公帑之人,将抓进诏狱的人施行‘不问案先动刑’的规矩,致使出现了一批误抓之后熬不住大刑而不幸去世的,这些人,多是因被仇家恶意攀咬而牵连在内的。
云麓书院的山长薛老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其锒铛入狱后,因扛不住锦衣卫手段毒辣,三十二道刑具只用了一道,便当场死在其内。
因他名声很大,又德高望重,故而门中弟子众多,他这一死便如掷石入海,引发了文坛强烈的动荡。
这日,京中诸多学子和新秀便齐聚一堂,想一起到御前为他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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