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绍在黑夜穿梭,面前不时有密林伸出的枝丫突兀拍打在他脸上。
他一路小心翼翼拨开枝叶,悄无声息靠近了明德殿,看见了穿着禁军统一黑装、手拿禁卫军配刀的一列纵队,他放倒最后一人,趁着两班交接之时,大摇大摆混了进去,就躲在明德殿外。
阖宫灯火若燃,仅明德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琉璃宫灯,禁军总督曹谦不在,带队的是个校尉,已经让手下将整个明德殿前后团团围住。
就在此时,长廊外走来一人,手执一盏极亮的风灯,身着黑色风氅,头埋得很低,待近了,梁绍这才看清,是名女子。
见她上前,黑脸肃穆的校尉急忙上前单膝跪下抱拳道:“卑职见过长公主。”
女子抬起头,揭开颈肩风氅,露出里面淡绿色的长裙,长裙轻摇,若风拂扬柳。她白皙的脸庞笼罩在昏黄如豆的灯光中,眼窝处栖出一大片蒲扇似的阴影,衬得女子肌肤愈发如玉。
“韩校尉请起。”萧伯幻吐唇道。
韩英忙拜谢起身,引着萧伯幻向明德殿走去。
“皇上可醒了?”
“丑时三刻便清醒过来了,正在四处找曹总督,您看?”
萧伯幻笑道:“大势已去,曹谦是个聪明人,这会儿躲他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往他眼前凑,严自蕃回来了吗?”
韩英道:“没有,韩家暗卫出动,无功而返。”
萧伯幻只凝眉半息,便嗤笑道:“侯爷出马,也无功而返?”
韩英错愕。
韩暨夜探琅琊宫,走的是暗路,即便是自己这个嫡系,也是过后才知。
他望着女子似扭曲的笑容,压抑着情绪低声道:“侯爷出马,琅琊宫里的魑魅魍魉自然尽数退却,只是侯爷无诏回京,进退维谷,不免有些顾此失彼。”
话说间,萧伯幻已经到了廊庑下,止手唤停韩英,挑帘走了进去。
梁绍修习钟家心法,此功法能收敛聚散五感如信手拈来,他闭目调息,将听力放到极限,内里隐约人声传出。
萧伯幻来到榻前,轻声问道:“陛下可觉得身上松快些了?”
室内默了片刻,承平帝睁开眼,望着萧伯幻含笑的眸子,喉咙发出低低的私语:“阿、姐...”
萧伯幻取下腰间荷包,取出一小片香饼,起身投入香炉中,又坐回到榻前,“这香还是接着用吧!你身上会舒服些。”
承平帝双眼猝然圆睁,露在外面的双手背上青筋毕现,死死抠着锦衾,喉咙里咕哝一声:“曹谦呢?”
萧伯幻不答,素手挽着腰间的丝绦,将荷包重新系好,略带了几分惋惜道:“阿济,阿姐这几年对你可谓仁至义尽了。”
承平帝骤咳几声,猝然呛下了热泪。
仁至义尽,原来他们姐弟二人之间只剩下了这四个字,他病得迷糊,但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听着宫殿内外窸窣的脚步声,便知道事出反常,他本以为是姜太后,直到这一刻,长公主漏夜前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从他第一日坐上这把冷硬的皇椅开始,又或者是从长公主一次次违逆他,私下不停联络朝臣开始,亦或者是从更早,他们联手算计已故废太子开始,那份多年间浸在血骨之间的,早已分不清是亲情还是爱情的慰藉便消失殆尽了,而那些互立誓言携手共掌大周天下的懵懂时光一去不返,只剩下猜忌、渐行渐远这一条布满荆棘和泥泞的阳世之路。
他记得,在十几年前,他的身体还没有今日这样差,那时,他刚刚从冷宫搬出,奉皇命跟随那位冰魂雪魄,志诚高洁的皇长兄出入上书院,兄长着四爪蟒袍,挺身如松,眸若墨玉,薄蝉似的唇吐出好听的话语,“身为男子当昂藏挺拔,你的筋骨练武是来不及了,这样吧,自今日起,二弟与我一同进出御书房,我们一起去给父皇晨昏定省,侍奉左右,你好好表现,讨得父皇欢心,也好将来维、稳一方,暂得一方水土奉养。”
当时的他还不懂得‘藏锋’二字的含义,只觉得长兄沈腰潘鬓,眉目清朗,声音浑厚纯净,如玉石之音,便在心里暗暗发誓,定要好好念书,只求能追赶上兄长风采的一二便可。
他一向是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性子,他料到了父皇不喜,未曾料到却是不喜到这个程度,他与太子长兄同出御书房近五年,在父皇眼中竟等同于无物,他渐渐开始知道,他的父皇,与这世间多数的父亲是不一样的,他离开了冷宫,走进的是一条吃人的巷路。
“自母亲被以秽乱宫闱的罪名绞杀后,慧贵妃娘娘,阿姐,你们便开始骗朕了,这么多年,究竟哪句才是真的?”
他在很多年后才明白,先帝将他从冷宫中接出之时,便生了废黜太子之心,一个父亲能不动声色,将一个‘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儿子‘培养成了一把锋芒露尽的刀戟,待他想退回时,早已没了退路。
“阿济,你不是先皇血脉,阿姐没有骗你,你本来只要乖乖替我们萧家守着这万里江山,阿姐是可以留你性命的。可是为什么总是这般不听话呢?你的身子大限将至,命宗室子进京是唯一的路,既然左右都是要放下这一切,为何这人选不能由阿姐来定呢?”
萧伯幻从床榻后面的墙体前摩挲片刻,轻轻一推,墙体处裂开一个十寸见方的小格,她将手伸进小格,摸索出一副画轴,一手执端,另一手轻轻下拉,画面悄然露出一个美貌女子的眉眼。
躺在榻上的皇帝病骨支离,虚弱到只剩下喉间杂音,偏不损这郁气阴鸷的气质半分,眸子转过来,射出狠戾如狼崽的幽幽绿芒,他艰难地吞咽下津液,十指嵌入绸衾,深深地,掐出了深坑,脸上悲切一扫而空,狰狞出扭曲的表情:“放肆!”
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皇帝试图维护尊严,但失败了,萧伯幻扼腕叹息道:“武帝在位三十余年,北伐敕摩,西征西域十八诸部,权略善战,气度恢宏,但国库仍囊橐充盈,只因他革新税法,整饬纲纪,又从谏如流,加之他本人仁厚节俭,这才能抚定内外,使得休息养民。咱们的父皇是赶上了好时候,举国繁荣,路不拾遗,可阿济,咱们平心而论,这真是父皇的功业吗?”她如玉的手指摩挲着画中女子的眉眼,“你瞧,你的母亲正在看着你呢!”
“放、放肆、咳咳...”承平帝脸色苍白,眉峰倒蹙如峦,“你、你放下!”他的声音似裹了寒冰。
萧伯幻将画铺到榻上,盖在绸衾外,轻声道:“你非龙种,不过是王才人同母系一族的表哥生的孽种。”她伏下身,如灵蛇吐信,“王才人在怀上之后,曾试图用药落胎,这才是你病之根源,这许多年,为何太医对此支支吾吾,遮遮掩掩,非他们无能,皆因你得的是胎症,胎症乃是死症,又如何能好呢?”
“若非我母亲慧贵妃可怜你,为你母子遮掩,你如何能活下来,又如何能承继这江山。可惜了,你坐久了这龙椅,便也将自己当成真正的萧家人了吗?”她俯下身,“你不是,你只是个野种。”
承平帝望着她手中的画,唇角艰难地张了两下,未发出声。
他想起七岁那年,他从上书院回寝殿,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姜太后带着宦侍匆匆而到,他就躲在窗外,看着那些宫人按着那个自己叫了七年母亲的女人,深深的,按到汤池里,她呛出声,口里不停的讨饶,那晶莹的水珠顺着华美的绸衫甩落到青色的石板之上,她那徒劳无功的挣扎像极了落水即将下沉的水狗,悲鸣着呜咽,一点点僵直了身体,他躲在窗下,广袖中的握紧的拳头骨骼嘎嘣直响。
好在那贱人虽不得先帝宠爱,但在临死那一刻,到底选择了保全他。
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个他喊了七年,又淫、乱后宫的女子到底是有多胆大。
她让他成了这世间最见不得光的孽种。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他却因这不堪的身世,遇到了一生中最心爱要的女子。
她的阿姐疼他、护她,即便知道他们二人并无血缘,也仍然如亲人一般护着他。
直到阿姐被赐予韩家为妇,他的占有欲让他失了仅有的理智。
她是他的阿姐,也是他的爱人,这一生,她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那些沾了她身子和心意的男人都得去死。
他愿意为了她,与先太子为敌,与天下为敌,他遵从她的心意,夺下这万里江山,即便是手上鲜血淋漓,也并无丝毫退缩。
可是先帝后来去了。
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也不再害怕身世这把利刃屠刀悬顶。
拥有她的开心和快乐,渐渐被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侵蚀。
他突然觉得,比较起失去她,他似乎更害怕失去这至尊之位。
“其身不正,阿济,将玉玺交出来吧!”
承平帝望着眼前女子的眉眼,轻轻抬了抬手,他想再抚摸一遍那如云的鬓角,这些年,他时常梦回到幼年冷宫的日子,这世界虽大,除却眼前之人,再无人给予他半分慰藉,他总在心里想,只要自己活一日,便将这女子护在身后,穷尽一生报偿她。
又是怎样的因,两人走到了这一步的果呢?
“阿姐,就在我身后不好吗?”受我保护,受我奉养,臣服于我,信任于我,不好吗?
萧伯幻笑了,狭眸生泪道:“阿济,你还记得,你在登基前,是怎样向我保证的吗?”她轻抬皓腕,将身体俯下来,如水的青丝散落绸衾之上,承平帝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杏花香味,他惨白着脸,就听女子轻声道:“你说会准我和离,赐我无上尊荣,让我可以与自己的心爱之人携手共度,可结果呢?为了你的皇权,为了你的**,你杀了他,霸着我。我过得与先帝在位时,有何不同?甚至更可悲。”泪水滚滚而落,凌厉的瞳眸淬出刀意,“你能想象地到吗?每当你服了丹药,像只死狗一样趴在我身上索取时,我有多恶心?”
“他不过是个戏子!”承平帝咬牙切齿,“你爱的是我,自小你护的人也是我,你从头到尾都只属于我一人。”
“那是你的错觉,我有自己的爱人!”她抚在自己小腹之上,“你杀了我爱的人,还有我唯一的孩子,我不明白,凭什么?你这个孽种可以活,可以站到最高处,而我的孩子却不能活。”
承平帝深吸一口气,他每开一次口,元气便如游丝,泄漏几分,“阿姐,韩家势大,轻易动不得,朕不过、是、顺势而为,朕也只是一时同他们虚与委蛇。”他试图握她染了丹蔻的手,“朕,朕可以护着你,你进宫来,朕可以的,不用那个戏子,不用他。”
萧伯幻笑了,“然后做你见不得人的禁脔吗?”她抽出手,“陛下说得对!本宫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你不是说韩家动不得吗?那本宫便再拉韩氏一把,让这朝堂彻底变作一家之言。”
承平帝颈首猛然上挺,“建安王的小畜生已经进了京?你们想让他取朕而代之,太后呢?曹谦呢?”眸中深情退却,只剩下无声的怒,他哑声切齿道:“朕当初应该斩草除根。”
萧伯幻嗤笑:“建安王的死果然与你有关,本宫一手教养出的弟弟果然狠戾,只是还不够狠,你念着血脉之情,留了祸患在世。小世子确实已经进了京。”
承平帝面朝屋外虚弱道:“善泉、善泉!”
老太监善泉应声入内:“陛下!”
“曹谦呢?朕吩咐过他!让他盯紧建安王府,他人呢?”
善泉拜倒在地,抖如筛糠,“陛下,曹总督已然控制了宫禁,不知为何,却没来面圣,奴婢已经着人去、去请了。”
“叛臣,奸佞,你们都是、你们都是!”承平帝嗓子发直,怒吼道。
萧伯幻从小几上端起白瓷小碗,道:“陛下,切勿动气,所谓英雄当顺势而为,臣在禁军中埋了人,因势利导,想必曹总督是想通了,小世子已然进京,陛下身体拖不起,他除了倒戈又能如何呢!”
承平帝盯着她手中的白瓷小碗,突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低声道:“朕明白了,是、是那些丹药,朕用来同你欢愉的丹药,你们…..你们买通了那些道士和太医!”
萧伯幻道:“太医院那些人胆小如鼠,又唯皇帝命是从,臣岂会冒险呢?太医院的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至于那些丹药,也只是为了助兴罢了,若没有那些丹药,你行吗?只是极乐之后总是免不得要伤身,陛下,你的身子原本可以再撑几年的,可是现在....”她转过头,望向鎏金香炉,“你闻呐,这炉里的香多好闻!”
她嗤嗤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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