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幼薇再次苏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棺椁中,她的手脚被麻绳捆着,嘴巴被堵,内里封闭,仅头顶的地方有几个小孔,更糟糕的是,这棺椁显而易见正被马驮着飞速前进,直颠得她五脏六腑快倒了位置。
胸口泛起阵阵天旋地转的恶心,俞幼薇开始用仅能动弹的双脚猛烈踹击棺壁。
咚咚!
耳畔骏马嘶鸣一声,蓦地停了下来。
不多时,棺椁板被掀开,刺目的光芒霎时射入她双眸,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贵人醒了?”先头那妇人已换了寻常民妇打扮,头上简单绾了个圆髻。
待扶她坐起身,俞幼薇狠狠吸了两口气,这才环顾周围,发现已离开京都甚远。妇人看出她心思,笑道:“贵人不必懊恼,这药不是普通的迷药,乃产自西域,叫做安默罗,能让人完全放松紧绷的神思,即便您饿着肚子不吃饭,难道还能不呼吸不成?”
俞幼薇默了片刻,抬头问道:“我们到哪了?”
“已然出城很久了。”
俞幼薇:“没走官道?”林间小路岔口颇多,若一开始方向找不对,无异于大海捞针,俞幼薇想着姜氏的暗卫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她留下的暗号寻过来。
最坏的结果已经产生,多虑无益,俞幼薇也就不纠结,很快便冷静下来。
她开口道:“扶我出来吧!”
妇人没有说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有些佩服——世家高门之女,又被姜太后捧在心窝上长大,遇到这种事,还能快速冷静下来,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伸出手揽住女孩腰身,扶她出来,只觉女孩肩若刀削腰若柔柳,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即便是今早昏迷时被换上了寻常人家的碧绿春衫,可光彩依旧夺目。
一想到未来她的命运,妇人便忍不住心里生出不忍,可她只是刀,刀没有置喙主人决定的权利,她咽下叹息,扶着女孩上了马车,轻声安慰道:“贵人不必担心,只要听我九江夫人的话,不会吃什么苦头的!”
俞幼薇半酸不酸笑了笑,道:“是吗?”
九江夫人递了水和食物,本以为她会同昨晚一样不吃不喝,不料女孩只犹豫了片刻,便伸手接过:“谢了!”
俞幼薇很快将两块糕点咽下肚,又灌了几口冷水。
这个时候,若是还伤春悲秋,一味忧思不食,只怕外祖母的人还没找到自己,自己就先行归西了,她微微转了转肩膀,内里粗糙的衣衫磨的她如玉的肌肤很是不适。
九江夫人看出她的窘迫,只道:“贵人且忍忍,咱们出门在外,绫罗绸缎的只怕招了贼眼。”
俞幼薇没有说话。
九江夫人自然不会让她耽搁太久,见她吃完,很快便吩咐随行护卫藏好棺椁和敞车,令一行人再次出发。
马车在行进过程中免不了颠簸,俞幼薇胃里搅得难受,忽然车轮碾过石头,她身子一斜,便向前栽去,九江夫人眼疾手快,只那么晃眼一下,一揽一按,便将她稳稳固定住了。
“她有武艺傍身,”俞幼薇心想,“这些人并非寻常家奴,这等身手,只怕是在江湖上走南闯北惯了的,我一个手无寸劲的小姑娘,若想瞒过她留些踪迹下来,只怕不容易,只留了那么一次,也不知暗卫能不能寻得到。”她皱着眉头思索,只听九江夫人道:“贵人不必费那个心,您用过的东西,哪怕只是个恭桶,我也都细细查了的,若是你不老实,我就只能用‘安默罗’来对付你,那药用多了伤身,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还是别再试图逃跑,我们不会伤你性命,即便到了目的地,也只会好吃好喝的供着,只要你肯听话。”
俞幼薇蜷缩在马车角落,一动不动,闻听此话,只转了转墨玉般的双眸。
马车白日走小路,到了夜间便转到官道上来,有时候俞幼薇吐到实在受不住时,九江夫人才会命人寻间破落的农家屋修整一晚,如此日赶夜赶,终于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停在了一间食肆前。
巧了这几日,天气算不得太好,总是沉闷,时不时头顶便悬扯上几片乌云。
而雨水躲藏在背后,欲落不落。
俞幼薇睁开眼睑时,便见到一间破败到灰暗的小楼,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粘腻的春土气息,俞幼薇心知,她们已然到了江北附近的小镇,再往西面不远便是瘟灾地段,但依照她的猜想,他们应当会一路往南。
因距离京都已远,九江夫人也不再看得她太严,只拿了幕离给她道:“贵人,我们下车去吃点东西。”
这间食肆不大,平日来往的人不多,门前栓马的木头桩子顺着晒裂的缝口长出了青篙,二层高的房檐上,带着缺口的瓦片,被廊庑下挂着乱晃的破灯笼一照,歪七扭八的,生出些‘大漠孤烟直’的苍凉之色。
俞幼薇在跟随她进内,二十几个粗布护卫则坐到了大堂。
忽而风大,外面马蹄下尘埃扬土,搅裹进棉絮般柔软的空中,地上的草像是突然拽紧的牛筋,白毛沾血似的乱舞起来。
食肆的老板抬头望了望天,抵着后牙槽暗骂一句‘混蛋’,连钱也不赚了,直接招呼众人赶紧离开,正在这时,四面八方涌过来许多衣衫褴褛之人,数目近乎上百,直将食肆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
未几,浩荡入内,将老板藏在食窖内的粮食扫荡一空。
这些都是益州十三城逃窜出来的流民百姓,个个饿的皮包瘦骨,面黄肌瘦,人人嘴唇掀动着,大有将马车直接吞咽入腹之趋势。
九江夫人手执弯刀,立在车前,冷声道:“想活命的,都滚开!”
这些灾民经历过瘟疫,又经历过朝廷断粮和围剿,早已死的死伤的伤,能活下来并跋山涉水到达此地的又岂是怕死之辈,他们当中很多人,眼睛在看到车驾的第一眼起,几乎滋出了绿眸,为首一挑高劲瘦的男子说道:“今日咱们遇到的可是一只肥羊!”话说间,他的喉咙嗬嗬作响,泛白的舌尖微微舔了下起皮的唇缝,绿着眼睛歪了歪头,活像只被烘得半干的僵尸。
九江夫人将弯刀换了个手,拱起双腿道:“想活命的,尽快滚!”
这几日,接连有不同的灾民上门索要食物,老板已将老婆孩子送往了乡下,本想这两日将肆里打点妥当,便带着家当一同离去,不料还没来得及,这些灾民居然闻风来了上百人。
老板交不出更多粮食,早被打爆了头,翻着白眼出气多进气少。
“动手!”为首的个高男子一出口,早已按捺不住的流民如同喷薄而出的火山石灰一般铺天盖地朝着马车袭击而来。
九江夫人神思紧绷,紧守在马车四周,红着眼,杀一个,又杀一个,可仍然抵挡不住一批又一批的人涌来。
裂帛嘶鸣之声越来越大,聚集而来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原本呈包围状的车身四周,被渐渐打开。
“下车!”九江夫人厉声呼喝一声,一手伸进车厢,揽过俞幼薇腰身便翻身上了马。
二人一骑,飞快朝着远处奔去。
只是没行多久,忽而骏马嘶鸣一声,一条银白色的绊马索赫然映入眼睑,连入林中的一头,微微晃动,露出斗笠下清雅俊美的一张脸。
“裴铭朔?”
俞幼薇睁大了眼睛。
只听一声重重的倒地声。
马鸣叫着摔了个四蹄朝天,九江夫人凌空跃起,抓着俞幼薇单薄一握的双肩稳稳落了地。
“闪开!”裴铭朔铁青着脸色,一剑劈断路旁的绳索。
铁器轰鸣,这居然是个小小的机关器!
只见三枚凌厉的箭矢如飓风般猛然撞向九江夫人面门。
俞幼薇自被带离京都,路上走走停停,一连十几个昼夜,一身骨头早若散了架,即便裴铭朔不喊出这一句,她的腿早已酸软不支,只听得噗通一声,她俯倒的瞬间,一枚箭尾牢牢楔入了九江夫人右肩。
俞幼薇摔得眼冒金星,才想试着爬起,便被裴铭朔连催带吼,扛起来又到了马上,就在这时,妖异蓝色的苍穹下,驰近一行四五骑的身影,那身影一团黑雾似朝这边疾驰而来,速度极快,二人不过驰马走出二三里地,便被卷起的马蹄声瞬间包围起来。
俞幼薇久未进食,眼神有些散乱,很快,便见那为首之人纵马到了近前,距离二人不过十来步路的距离。
那男子身着灰色布衣布裤,头上裹着方巾,一张妖异近乎女子的脸埋在浓绿阴暗的林间光线中,腰间别一把六寸多宽的钢刀。
他用食指刮了刮鼻翼,飞快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笑道:“跑得够快的!只是晚了,还是得落到我手中,想活命的话,老实跟我们走吧!”
已拔出箭尾,挣扎追来的九江夫人似乎认出了人,嘴角扯动着,跪下恭敬道:“主子!”
就在看到此人的一刹那,俞幼薇全身血液几乎倒流。
她猜错了,她原本认为这些人都是韩暨的人,却原来不是。
只见来人皮肤白得近雪,鼻梁钩翘如鹰,眼窝比中原人要深邃的多,内里嵌着的两汪水呈现出少有的妖异蓝色,头上虽戴着方巾,但隐隐钻出几绺卷曲的黄发。
他们是北疆人!俞幼薇很快下了判断,或者确切来说,是令无数个中原人闻风丧胆的敕摩人!
裴铭朔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他右手尚握着剑柄,有细汗顺着手指,绵密而湿腻的冒了出来。
刚想动手,便被俞幼薇一把捏住了手腕,狠狠地拽了回来,她附在他耳边耳语道:“你瞧瞧后面!”
裴铭朔一凛。
微微侧目的瞬间,只见战过灾民的剩余十几名护卫已然尽数赶了过来。
良机已失,裴铭朔只得愤恨地停止了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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