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短暂的没了声息,不知过了多久,俞幼薇这才轻声问道:“大帅可是已有心上之人?”
梁绍见她神色正常,并无女儿娇羞含在其间,又猜不透目的,颇觉今日这一遭,像是一脚踩塌了时空,有些光怪陆离之感,“这倒没有!郡主若嫁去边庸,朝廷等同多了一双耳目,于我也算有所助益,可对郡主自己却算不得个好归宿。”
他想起西北冬日时的镳雪,扬大了,糊得人眼睛睁也睁不开。那一脚一脚的沙雪,白毛似的直往衣领里钻,冷气呛的人能从心尖疼到肺里。
美人侍君,当不染风雪。
俞幼薇道:“皇上年少,思虑甚重。我一个小小外戚之女,婚事本就不由自己做主,与其有一日,两圣为此起了龃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倒不如让我自己选个信得过的盟友,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大帅为人,寿安....敬仰日久,为此,但求能庇护小女一二。大帅若信不过我,自可与我签订一份盟约,我助大帅解决军饷一事,完成北伐。若过个四五年,大帅另有心上之人,我们也可和离,大帅另行婚娶,我绝不阻拦。”
俞幼薇记得前世直至自己生命最后一刻,梁绍也并未娶妻,自己只求他庇护四年,待四年后,他若仍能夺得这天下,自己大不了提前和离,绝不牵绊他。
梁绍听着,自己像个占尽便宜,然后抛弃糟糠的混账。
“冯德绍乃是柏鹏飞妻弟,流民作乱已起多日,可朝廷却丝毫未闻,如若我所料不差,户部早就成了空壳,朝廷赈灾不是一句空话,到时候拿不出银子,益州流民只怕成患。”
俞幼薇听到这句,知道他这算是应了,一路怀揣的忐忑终于纾减几分,“即便大帅不拿走这批军饷,户部赈灾数目也根本不够,乱是一定会起的,目下只能想办法将对百姓的伤害减到最低。”
俞幼薇记得承平五年的益州瘟疫,流民成势,短短月余,人数已达十万之众。
“流民作乱,于朝廷乃是疾患,但于大帅却是好事。”
梁绍挥手将膝上广袖拨下,问道:“何以于我算是好事?”
俞幼薇说:“两院钦差已在锦衣卫护送下前往益州探查,只要一达涪城,冯德绍便会落马,锦衣卫的手段,不出一日,势必会将一干官员拉下水,届时,齐首辅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阻挠他北伐的国之蠹虫死灰复燃,必会借此机会,要求内阁联合六科给事一同查账,户部的假账做的再真,也毕竟是假的,绝对逃不开内阁那群人的眼睛。户部一乱,益州赈灾一事,便会被拖慢脚步。华城、白城、涪城,三城的守备军,平日里都是作为西南和边南两处的援军来奉养的,甲胄和兵器几年也更换不了一次,说一句‘养老军’也不为过。况且千军易得,良将难寻。”
梁绍:“你想让我请战?”
俞幼薇:“不,我想让大帅耐下心来,等兵部来请。我猜测只要守备军二十日未有捷报传出,以陛下之急躁,必然龙颜大怒,届时会要求兵部换主将之人。京中三将,我大伯旧伤未愈,不宜远征,况且益州毗邻锁牢山,于情于理我俞氏都不会再沾染益州守备;姜指挥使乃系太后亲侄,陛下避用唯恐不及;禁军总督曹谦,倒是深得陛下信任,但神策卫驻守九门皇城之外,而曹谦统领的禁军三大营是与之对抗的唯一亲卫,陛下断断不会托大放那曹谦离京,算来算去,唯有大帅你一人可堪重任。”俞幼薇将梁绍面前的茶盏蓄满,轻声道:“但大帅也知,陛下用人在前,不用人自是在后,大帅此时越重要,他便越是疑心你此次回京的动机,故此兵部若提了大帅威名,大帅不妨.....拒上一拒。”
承平帝心思重,有些刚愎自用,旁人越是拒绝,他反而越是心安,倘若梁绍应的太快,只怕会让皇帝疑心梁绍另有图谋。
当然,这其中也确实有所图谋。流民并非外敌,手上战备不足,作战经验更是缺乏,剿除起来不难,军功好赚,况且此次流民多是由灾民演变而来,心志不坚不齐,若能好好安抚,也许还能劝服一些人加入正规的边陲军,届时梁绍招些新兵也未为不可。
“待剿除流民的过程中,大帅可借力使力,将三城流民分而化之,有的剿的重一些,有的轻一些。比如涪城,这里的流民原本是由沿海逃窜过去的,本就被驱赶了多日,早已抱了必死决心,只怕朝廷的兵马一露面便会遭到殊死抵抗。大帅剿除时即便不忍,也断断不可恻隐太过,而白城、华城两地流民,不过是跟风起事,大帅只要想办法将人驱赶到安全之地,因势利导,慢慢规劝,再以朝廷的名义,承诺一二,届时自可自行瓦解。”
“可你方才说,户部已是空壳,何来的银子赈灾?若我只许下空诺....”
“户部确实无银,但世家有!”
梁绍惊诧道:“皇上会强行勒令世家募捐?”
俞幼薇冁然一笑,“不是!朝廷不会强令,皇上重面子,岂可胡来!但几大世家会自觉补齐这笔赈灾的款子。”
梁绍更奇怪了,“这怎么可能?”
户部这几年早被几大世族联手掏干净了家底,柏鹏飞自己只怕贪得最多,之前是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个账目平衡,如今骤然以这样的方式撕开了口子,承平帝若是被烦的焦头烂额,依照他鱼死网破的个性,只会将几大世家都拉出来鞭尸。
韩氏占据交州六城,裴氏统领扬州十二郡一部,柏氏虽在朝官员人少,但生意却做的很大,大房承接着皇商一职,牢牢把控着跨益、荆二州,且连接交州的弯月河,怀泉港、锡箔港,两大港口几乎包揽了全国近半数的瓷器和茶叶生意。孔氏以文立世,‘清谈雅集’开的遍布天下,若无背后强大的财力支撑,何以能闲散至此。
其余几家更是各有辉煌的门路可依。
可豪门大族,人多自然狗也多,狗仗人势的事情自然也多。
百年门阀,世家大户,只要想查,总会有错可循。
俞幼薇道:“户部的账只要能查,查到什么地步,你我都不可预测,陛下为着大周不会任其伤筋动骨,但表面的污垢,依照陛下的脾气断不能容。届时我们只管看着便是。”
梁绍明白过来。
细细算来,朝廷派出两院钦差,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应会有消息传回京城。
而此时明德殿内,承平帝掐着太阳穴,仍在为赈灾的银两发愁。
“六十万两,区区六十万两,你来告诉朕,这几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一笔笔的田税商税交上来。你竟告诉朕,朕的国库连区区六十万都拿不出,难道这银子还能长着翅膀飞走了不成?”承平帝鬓边的青筋突起,汹涌的怒气几乎要将他的胸膛炸裂。
昨日他同柏鹏飞一唱一和,为的是减少给镇北军的军饷,当时可并未真的认为国库能空虚至此。
内阁连夜拟出了赈灾第一批的款项,今早刚呈报上来,大家拿到殿上一议,哪知竟连一月的粮银也凑不齐。
“陛下,不若再加些徭税....”户部一官员畏畏缩缩的说话。
“无耻之极!加征赋税,怎么加?你来告诉朕。如今益州十三城瘟疫横行,你从哪征,从流民身上苛征吗?”承平帝打断他,气的浑身发抖。
“陛下保重龙体,”齐文钰思索着开口:“如今之势,流民赈灾乃是首要之事,为此昨夜,臣连夜纠合了内阁诸位同僚共同查账,发现户部许多账目不清,且还不是从近日开始的,怕是得追溯至咸奉十二年那时,账目混淆戡乱,下面的存银便确定不了。臣主张,不若组建临时的‘督导处’,选拔各部擅于笼账之才,日夜不休,尽快将户部账目清出来,只有账目清出,我等才能知道户部究竟还有多少户银可以周转。”
齐文钰是三朝元老,承平帝不敢不敬,和颜悦色道:“正是如此,首辅所言与朕想法不谋而合。”
昨日内阁取了姜太后和承平帝两方朱批,不待下衙,便强行入了户部查账,今早账目有问题的结论便报到了承平帝御案上,承平帝震怒之下,很快便将柏鹏飞下了狱。
此案全权交由锦衣卫督办,连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没能说得上话。
户部侍郎邱益民上前道:“陛下,臣记得今年给边南军韩氏的军饷比往年多了一倍,如今内阁批了条子,但银子尚未出库,不若由兵部再同韩侯爷说说,看看能不能维持去年之数,如此也可匀出八十万两,暂缓朝廷的压力。”
韩暨掌的边南军,兵强马壮,但韩暨本人在姜太后和承平帝之间,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因此,每逢划拨户银之时,两圣的落签都批复的很快,这中间多少都有些拉拢之意。
齐文钰也明白这一点,不在此处多议,转向兵部问道:“边南军为何今年要多出一倍战备银?”
兵部尚书姚文止也是世家出身,与韩氏走得近,户部拟了数目送到他那过目,自然乐的送个人情,如今捅开了,他也没必要为韩家遮掩,他说:“边南军年初上报,说是南疆几个小国相互之间过从甚密,恐年底得用兵,届时除了驱敌出境,还要增设驻防,故此便上书问朝廷多要了一倍的战备银。户部根据以往战时耗费,计算出了这个数,送来与我商讨时,臣觉得无有不妥,便签了字,一应文书,户部、兵部、内阁各一份。”
齐文钰明白过来,“陛下,既是如此,老臣愿与姚大人联名书信,同韩侯爷商议商议,这次的战备银,朝廷先按照往年之数安排出库,待冬季前,若南疆再有异动,我们再想办法。至于益州,赈灾断不容缓,臣主张尽快缕清户部的账目,也好尽快整合出银子购粮。青州今年无灾,收成不错,仓廪充盈,不妨让户部到青州去购,再安排沿途的守备军押送,另外严令各城布政使开仓放粮,若有懒怠不遵者,立斩不赦,如此也好震慑那些囤积居奇的无良官员和巨贾。”
承平帝想起年初韩暨确实上过这么一封折子,如今答应人家的贸然又反悔,倒是生出些犹豫来,“既有战端,未雨绸缪也是正理,边南乃是我大周之国门,将士们浴血奋战,也不该白着身子上前线。这样吧,现下先用库里的存银开始购粮,尽快押送益州,待内阁将户部的账目理清楚后,再——”
他的皇权需要韩氏巩固,自是比区区几个贱民的性命重要。
“陛下,”邱益民忍不住出声:“益州十三城的灾民尚在等下一批的粮食送到,户部如今账面上的银子只有这么多,若是给了他韩暨,只怕这个冬季,益州就得饿殍浮山啊!”
邱益民是寒门出身,见过易子而食的惨象。他当初对户部拟的边南军的两倍军饷很有异议,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承平帝犹豫起来。
“赈灾是大事,可边疆同样重要,唇亡则齿寒,一旦边疆异动,敌军长驱直入,只怕会比天灾死的人更多。”御案后的珠帘内,传来珠玉碰撞之声。
承平帝骤然咳嗽起来,他双肩大力抖动,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厥过去。
善泉吃了一惊,上前为他捶背,不料被一双隐含戾气的眸子冷冷扫来,他膝盖一软,咚的一声,重重摔到了地上。
“没用的东西!”承平帝轻声吐话,不动声色用手指轻揩掉唇边的血丝,坐直身子,道:“送往边南的军饷,就按照拟好的数目来,户部想办法重新购买一批粮送往益州,至于银子,户部代朕掌天下钱粮,目下先拿个章程出来。”
邱益民唇角抽动着,“陛下,户部奉命赈灾,可内阁拟定的数目须有百万两之多,如今边南尚未用兵,军饷一拨再拨,若赈灾和军饷双倍同时进行,只怕...”
齐文钰打断他:“不若邱大人想办法从民间借钱,武帝爷在位时曾推行过‘昭信票’,待来年田税收上来后再以三分利返还,有大周户部诚信作保,民间商贾和豪族总不至于不买这个账。”
承平帝拍板道:“就这么定了。”
邱益民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待出了明德殿,邱益民追上齐文钰激动道:“首辅,下官不明白,那韩暨即便镇守国门有功,可边南尚无异动,便在国难时分去了一百六十万两的战备银,此举难道不是趁火打劫?他韩暨年年说要用兵,可这几年倭寇横行,若非朝廷下令施行海禁,台州和泉州两地早就浮尸如山了,他拿着这么多的军饷,为何独独守着边南城这指拇之地,而任由倭寇上岸屠杀我民,却总推诿什么战机不到?”
齐文钰扫了一圈,见几位同僚或前或后,离得较远,这才抬手示意边走边说:“韩侯的为人,你我难道不清楚?能打仗,且能打胜仗,但从不轻易出手,如果不是战乱发展到了一定地步,他岂会出兵?这百姓的命于他算什么?只要能让他的出手艳惊四座,他根本不会吝惜用区区些许贱民的血骨来筑建他的战功。”
邱益民一时哑声,脸色沉的骇人。
齐文钰道:“太后支持,皇上首肯,你再多说,也是无益,说不得会触及逆鳞,来个适得其反,这个道理,难道敬臣你不明白?”他叹息一声,“尚不是动世家的最好时机。这几年韩氏虽张狂,却尚未触及两圣底线,你我再说多少也是无用,等吧!等两圣谁先动起来,这韩家才能露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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