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梁绍出了宫。
王朝阳等在宫门,碰面觑着他脸色不对,“无妨!今日不行,明日我跟你一块再过来。”
“陛下应了,该给的一分没少,明日你去趟户部,跟仓部司对对数。”
殿议定了数,户部该走的流程不少。
以往跟朝廷要银要粮,光推诿哭穷少说也得半月,还不见得能要齐数,王朝阳闻听不禁有些诧异:“这么痛快?”
梁绍不语,歪了歪头,问他:“你本家有个表妹嫁到京都来了,我没记错吧?”
王朝阳不知他打哪来的话题,勒紧缰绳回视他:“是有这么回事,嫁给了裴氏一位旁支子弟,听闻去年刚中了举人,怎么问起这个?”
梁绍:“你明日晨起走一遭,跟她打听下宫里那位寿安郡主,经历、人品,把能打听来的都问个清楚。另外,咱们得在京都待些日子,总住在驿馆也不是个事,你在八音馆和香袖楼中段弄个宅子,买或者租都行。”
王朝阳听出点别的意思来,“宅子的事没问题,郡主,你今天在宫里,瞧见了?”
梁绍瞟了他一眼,“别七想八想的。”
王朝阳道:“你不让我瞎想,就把事给我说清,改日义母问起来,我也好能答的上话。”
两人都是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平日待在西北吃沙,也没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嫁。
梁绍好整以暇地将俞幼薇帮忙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她一深宫内长大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能耐?我看这次也是赶巧了,你难道还真指望让个姑娘给咱们镇北军跟朝廷要钱要粮?不能吧?”
梁绍:“凭她跟姜太后的关系,就能!我只是猜不透,你说她跟我合作图什么?难不成——”
王朝阳等着他的真知灼见,中正亲和的大脸凑了过来。
梁绍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划过绷紧的下颌,神色多了几分郑重,“是瞧上我了?对了,咱们来了半日了,跟八音馆那位联系上了吗?”
他话题转的太快,又一脸‘看我多正经’的无辜表情,让王朝阳心海酝酿而出的汹涌唾弃瞬间成了墙头疯魔乱舞的破烂旗子。
他看了眼四周,硬是将那身鸡皮疙瘩焐热了,这才瞪了梁绍一眼回道:“那人还没出现,再等等,长公主身边的人没那么容易上钩。”
他口中的长公主是咸奉帝第二女萧伯幻。
想了想,他又道:“方盛毕竟只是个面首,能知道多少当年的事?咱们会不会白费力气?”
“不会,”梁绍‘吁’了声马,给顶轿子让了路,压低声音说:“萧伯幻性情乖张,当年虽奉先帝旨意嫁了韩氏子弟,但我听闻那韩宸身体肥硕,性情怯懦,讨不得殿下欢心,若非先帝压着,她早选择了和离。先帝爷当年赐婚,为的是牵制韩家兵权,对这个女儿心有愧疚,便另给她开了公主府,许她从韩家搬出,只同那韩宸做挂名夫妻,也因此,萧伯幻就有了更多机会在府中供养面首。这方盛本也出自名门大户,后来族亲犯事,举家连坐被判了流刑,萧伯幻喜他出众的容貌,就出手给救了,这么多年,一直藏在长公主府,对他异常信重。七年前,镇北军越界出征塔木河,太子监军,此战大败,太子甫一回京便被先帝圈禁了,后来——”
“你想从萧伯幻身上找找当年兵败的原因?”
当年废太子也参与了那场战役,回都后被先帝以督战不利为由圈禁,萧伯幻奉命探望他时发现不妥,这才有了后来的废太子谋逆一案。
春日返潮,长街起了浓雾,丝丝缕缕的,越聚越多,稀薄的凉意不停往外渗。
雾大,视路不清,梁绍的马险些踩翻个空摊,他索性翻身下马,提着缰绳慢慢往驿馆走。
“父帅轻敌出错,这我认,可朝廷斥我梁氏贪功冒进,不顾七万将士性命,恶意挑起战端,这我绝不相信。当年北境屯兵十万,三万固防,七万迎战,战备充足,兵强马壮,彼时敕摩尚未整合八部,不过区区恶勒一族,分明是必胜的战局,即便真是镇北军追击过了界,七万儿郎踏马渡过了冰河,也不该是全员阵亡这番惨烈的结局。我大周和敕摩以塔木河为界,双方互约互敬,父帅统兵十年,竟在对方毫秋毫无犯的情况下,下令让儿郎们汤水过河,以侵犯者的姿态率先与恶勒开战,开战便开战,可以当年镇北军的战备水准,竟遭大败,全员被歼,实在是匪夷所思。”
王朝阳跟梁绍一样,镇北军战败时,都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好玩胡闹的岁数,许多事情猜不透看不出,如今再回想,只觉刑部结案的陈词荒诞和离奇,他忍不住唏嘘:“当年那一战,废太子也在,听闻,他当年作为监军压阵岚城,老侯爷和世子爷对他的意见自然不能不考虑,会不会是废太子当年立功心切,以威势强压,老侯爷拧不过,这才主动出击,贸然渡了河?”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况乎太子。父帅统兵十年,不会在毫无把握和毫无风声的情况下,贸然率军出城。废太子在军中占据不到主导,况且我看过当年刑部和兵部共同勘察后的结案卷宗,上面有父帅的亲笔勾画,确实是他签的出军令。”
“当年战败后,钟老将军暂代军中统帅,也曾趁着恶勒不备,驱马过河查看过战场,只是...唉,一场雪崩,将一切都抹去了痕迹,紧接着,太子被押解回京,圈禁,谋反,镇压,一切仿若顺理成章。”这样的夜色勾起了王朝阳的心病,他感觉身后冷风嗖嗖直往后颈领子里钻,冻得他有些僵。
“可我有个疑问,”梁绍说,“当年若废太子真是有心谋反,按照京都诸位的猜想,也该选在岚城监军时,与父帅勾结,不是更好的时机?何必非要被强制带回了京都,被圈禁后,这才心生怨怼,愤而谋逆。当年朝中就没有人提出过疑问,为废太子说几句公道话?”梁绍胸前的铠甲冰的硌人,唯一外露的手指也被春雾打湿,变得跟铠甲一样砭骨的冰冷。
王朝阳认同他的话,皱着眉头道:“镇北军战败,废太子谋反,像是一条铁锁战舰,被人轻轻捅了一下,就翻覆了,若说里面没人搅弄,这暗沟里的水能这么荤?当年长公主佐证太子不轨,说是无意间看到了太子府内的铠甲兵器,这才有了那夜火光冲天的惊天谋逆大案。先帝晚年猜疑,根本没给废太子解释的机会。”
“废太子谋反是真,但是真反,还是被人构陷不得已而被逼反,其间纠葛重重,世人未必清楚。再者,当年父帅犯了如此大错,我被押解回京,却只是被圈禁了数月,紧接着便被送回了北境,这其中当然有钟老将军的奔走,可我总觉得,先帝是跟什么人达成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协议,不然,以先帝对废太子的狠绝,断断容不得我,斩草不除根的道理,四岁孩童都能明白。”
雾气越来越浓,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往二人衣衫里灌,梁绍穿着铠甲还好,王朝阳却是指尖给冻麻了,他搓了搓手,“不管如何,如今镇北军也算重建了,待咱们解决完口粮和战备短缺的问题,就想办法夺回两州,当年的事,得慢慢查,宫里那位疑心也重。这方盛之于废太子谋逆案,能探查多少算多少,你也别心急,估摸着那人今天不来见我们,明日也得来,再等等吧!”
梁绍道:“咱们若在大内有个帮手,做起事来就事半功倍了。姜太后与陛下不同,她的荣华系在姜氏一族,只要咱们做的事于姜氏无碍,她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翻皇帝他老子的旧账,又想为废太子平反,一旦被他察觉,只怕只剩下擎着脖子让他砍了,所以,我决定了,明日午时去香袖楼,探探那寿安郡主的底。”
王朝阳闻听有理,可脑壳里突然蹦出个念头,“你、就只想找个同盟?”若说没丁点色心,他还真不信,别看这老兵痞子自己长得人五人六的,可还是个极端颜控,等闲美人根本进不了他的心。
梁绍抬头眺望抚云台顶,见其包裹在氤氲雾气中,与红色烛光交相辉映,若天上宫阙,绮丽梦幻,他“哎”了一声,幽幽开口道:“美人嘛!谁不爱!”
“我就知道!”王朝阳一口唾沫差点啐他脸上,“你打姜太后孙女的主意,不怕被人劈。”
梁绍:“爷天生倜傥风流,保不齐那姜太后知道后,闹着还非要将孙女嫁我呢!唉,不说了,美人的烦恼,说了你也不懂。”
王朝阳:“....”
翌日梁绍散德行似的上了香袖楼。
他着一身云纹金绣的雪白常服,发束金冠,腰间别着一把‘名家手笔’的折扇,再配上那腻死人的桃花眼,活脱脱世家公子的无良样。
掌事的妈妈姓云名清平,年轻那会也是个清雅的美人,哭着闹着从了几回良,因遇到的都是不淑人,遂心灰意冷,咬牙接了几年客,攒钱开了这么一家妓馆,因路子走的对,背后又傍了人,没几年光景便坐到了馆中第一的宝座。
她笑着打量梁绍一眼,便知来人身份不凡,款款行了个常礼,言笑晏晏的叨问。
梁绍折扇‘啪’的一开,露出那手漂亮的‘国色天香’题笔面,以扇掩唇悄悄报了雅间号。
云清平能混到这份上,端的是一双识人认人的妙目,知道是姜氏的贵客,忙侧身引着人往顶楼而去。
香袖楼上下五层,乃是京都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可直到梁绍循阶而上才看清楚,此间由内而外走的却是清雅路线——脚下是质地良好的汉白玉,周围是兰田玉暖的雕栋壁,青褐色精磨后的温润家具和倾泻而下的烟青色暮云纱交织缠绵,让人陡然醉入了挠人的梦中乡。
待上了顶楼,撩开重重叠嶂的帘壁帐,见四四方方的八间房被隔成了一方方幽静的合欢源,长廊上,门扉后,偶尔露出几个菡萏清雅的芙蓉娇面。
没有红尘猎艳的追赶,却有胭脂酣醉的春霞色,让人油然而生一股不可亵玩的敬畏之意——可奇怪的是,这里明明是妓馆。
云清平送到了门口,便告礼退下。
风月场所,梁绍不便出声叫人,便抬指在门上略敲了敲以示警醒,待得了里面应声后,这才推门进来。
见寿安郡主今日一身男装,旁边站着个白润无暇的‘公子’。
梁绍:“...”
主仆异装逛青楼——这算个什么癖好!
双方见了礼,跽坐下来。
俞幼薇开口道:“我本以为大帅不会来!”
梁绍敷衍道:“怎会!昨日多亏郡主仗义援手,在陛下面前提前揭露益州十三府衙官员勾结,瞒天阻断驿报之事,郡主所作所为,实可堪称我大周女子之表率。”他从腰间取出折扇,‘哗’的一声甩开,大尾巴狼似的承诺道:“姣姣汉女,乃我大周之福,微臣今日来,便是依照前诺,看看郡主可是有什么需要微臣效力的,旁的不敢说,这闹市斗球,校场赛马,投壶饮酒,在下无一不精,若为您挣个彩头捉个刀,那是断断不在话下。”
俞幼薇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提前揭露,也就是这件事迟早都会上达天听,所以于他而言,最多也就是跪一日和跪几日的区别,算不上什么大恩。
不算大恩,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报不报答,他最后那几句看似拉近了二人的关系,但承诺的都是一些游乐玩耍的小事,若想打消此人的戒心,怕是单凭一批军饷还远远不够。
俞幼薇笑笑,端盏啜了口热茶,斟酌着道:“大帅客气!寿安不过无意间得知了益州灾情,顺手为之,算不得什么大忙,梁帅也不必放在心上。”
梁绍久在边陲,对京都官场中话留三分运用起来不太熟练,话锋车轱辘来回几次,便露出了不耐。
俞幼薇吩咐晚莹外面守门,为梁绍添了一杯热茶,笑说:“北伐未竟,我知大帅有鸿鹄之志,寿安虽为女流,但也愿意略尽点薄力,大周如今积弱积贫,镇北军又不似韩暨的边南军那样在朝中有得力的人斡旋,若是想从户部抠点银子出来,不容易。可若是大帅成了自己人,那便另说了。”
这便是要帮他彻底解决军饷和战备讨要困难的问题了。
梁绍听出点意思,“你有什么好主意?”
俞幼薇指指自己,梁绍疑惑道:“我知道你能帮我,可怎么帮?”
俞幼薇笑道:“联姻。”
梁绍正挑着眉毛喝春茶,闻言,险些噎了过去,“你是说,你想嫁我?”
镇北军当年兵败,梁绍是作为梁家人被押解回京的,虽未定罪,但这些年朝廷对镇北军的打压,京都簪缨世家都看在眼里。
早几年梁绍身边也不是没人提过这个法子,以联姻来换取朝廷的信任,争取到更多的战备和军饷,招兵买马,部署北伐。
可用来联姻的姑娘不好找,要么得是皇室中人,要么得是皇帝信得过的世家之女。一个大族能繁衍百年不衰,背后自有其屹立不倒的缘由和盘根错节的背景,又不是送公主和亲,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拿威势强压。
嫡出的姑娘,没人愿嫁去西北啃沙,庶出的,分量又不够,起不到应有的效果。
屋内烧着热茶,水雾氤氲,衬得俞幼薇一双眸子更加明亮,她笑得一派春花秋月,夏日冬雪:“大帅觉得小女子可配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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