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此时节正是夏月,天气燠热,沈元鹤午憩不成,起身把一素扇,一边扇风一边当窗读书。忽听得外头喧闹,向外张望,远远听见是瑞符向人说些甚么,颇为焦迫:“阿郎尚在休息,烦请郎君先到中厅坐坐,过会子再来罢……”元鹤出了房来,扬声问道:“瑞符,是何人在外面?”瑞符还未应声,先是那人答道:“严真,我送琴来了!”这声音他再熟识不过;打开院门,果是谢灏,怀中抱琴,眉眼可爱。转头对瑞符道:“往后凡是谢郎君来,直来唤我便是,不必拦他。”瑞符答应着退了,他两个则同进得房来。
屋里并没有琴台,元鹤就教谢灏将琴置在另一头的矮几上,请他入座。见他面上汗涔涔的,元鹤笑道:“这天恁热,也难为你过来,瞧这额上净是汗。”说着便从怀袖中掏出一块绡帕,正想抬手与他揩拭了汗珠,却忽地觉得不妥:这情形不好似女娘体贴情郎一般么?自打知晓了面前人心思,他行事上就不免瞻前顾后起来,曩日里那些不过朋友亲近的举止也要几番斟酌,不肯在谢灏清醒时泄露了情怀,唯恐添油炽薪;可他哪里知谢灏佯醉扮酣,早将他识透,定要把他拿掇住了呢。
因是谢灏眼疾手快捉了元鹤的手,不许他缩退回去。元鹤自然不肯,便要去挣,而他愈是挣,谢灏握得就愈是紧;元鹤两目瞪视,微有诮责意,他恍若不觉,只是含笑。二人对峙一会子,元鹤心软,暗自叹气,先败下阵来,撇开眼道:“复清,你先放开。”但他并未动,只是逼问道:“帕子都取得了,为甚么又不擦了?”元鹤道:“这帕子与你,自己擦了便是;又不是我家圭郎,还要人看顾。”他笑道:“旁的人我不要,却只要严真看顾。”这话径直得很,不免激得元鹤面上飞红,半晌温声道:“替你擦了就是,真是拿你无法;可是你先得放开我。”谢灏这才放手了,教他给自己抹汗。元鹤心底暗唾自己如何又着了他的道,手上便不关心,只是胡乱涂抹一气,就忙要把那帕子丢了;不成想教谢灏夺将过去,揣在自己怀里,笑嘻嘻道:“这绡帕绣工不错,须得勤俭爱惜才是;严真不要,我便收走了。”元鹤心道:一块素帕,哪里论的甚么绣工?真是明眼说瞎话。汗巾手帕是贴身的物什,故而交换这个是极亲密不过的事;他心思撩乱,不去看谢灏脸孔,便回身抚摸方送了来的那把旧琴。
那琴原是梧桐木制的,通体光泽,正反都雕了一丛古竹,风格清隽;只轻轻一拨,便生融浑深微之响。元鹤赞叹道:“诚是一把好琴;可有名字?”谢灏道:“这琴不过是少时练习用的,并未起名字。严真若是喜欢,就收下了罢,再赐个名字与它——就当我收了帕子的回礼了。”他听了便笑:“那手帕才值几个钱?这琴又是多少钱?到底是出身高门大族,不把钱财俗物放在眼里。”谢灏也笑道:“凡是严真与我的,便是金山玉矿也比不得。”虽这话听来不甚正经,眼神却赤诚。他侧回身去,佯嗔道:“勿要拿这些甜言软语来抓乖弄俏,我可不吃。”
又转了前面那话头,道:“我也不会起甚么名儿;这琴上既画着修竹,我看就唤作‘孤翠’好了。”谢灏高兴道:“这名字好!‘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①虽是现成的词儿,却有意境,不算落了俗套;再则论之,严真这样人物不正是‘君子竹’么?”他道:“你惯会奉承人;不是才讲了勿要说甚么甜言软语么。”谢灏则笑道:“我说的都是实情,并非甚么夸谈设嘴,与外边那些人不同。”元鹤暗道:甚么外边里头,以为我听不出来么?而面上并未显露,只道要翻找琴谱出来。
既多年不曾碰过琴弦,琴谱自然也数年不阅,早不知藏去哪里了;谢灏见他在书架前东寻西觅,举手延颈,比平时更有些活泼生气。房中蒸闷,他又方起了床,故而衣轻衫薄,并不整肃,既可说是散发自娱的隐士,又可比作清灵无瑕的谪仙,身裁颀秀,仪貌静逸,直教他一时间眩了眼目,迷了心窍;鬼使神差地悄声来至元鹤身后,伸出一双手来,虚环住那人腰肢,小声唤道:“严真……”
教他这么一弄,元鹤登时双目圆睁,僵立失措,那刚寻得的琴谱也没稳住,眼见便要坠了地;他低头去扑,谁知那琴谱教谢灏一挡,正掉在他腕头,元鹤这边又止不住动作,两人手便缠在一处了。他不禁羞恼:那会子抹汗说笑还则罢了,这贴耳揽抱又当作何解释?于是连忙将琴谱夺走,故作威严相,回头呵斥道:“复清!你这是作甚?着实轻佻无礼。”谢灏这时也回过神来,面有惭色,期期艾艾道:“我……严真……我方才那是……”忽而转念,暗暗揣摩道:左右事已至此,不若将错就错罢——严真心慈,未必怪我;因是心一横,也不放手,笑道:“严真莫恼,我是见你似腰围瘦减,惜疼得紧,自作主张替你量上一量。”元鹤果然教他引走了,道:“近来天热,常觉恹恹,确实进食少些。”谢灏道:“那我回头再来时,与你带些解暑的东西来;严真你还是肌肤丰润好看些。”元鹤笑唾他一口,故意道:“谢郎君这是嫌我容貌寝陋②,不堪入目么?那还不赶紧丢开手去罢。”
话甫出口,元鹤猛觉着不对:原来只顾说话,竟全然忘了谢灏那手还搭在自己腰腹呢!于是一手执琴谱,一手推拒谢灏手腕;可他一只手如何比得过身后人两只,况他本就不如谢灏生得伟长,一时拃挣不开,反教谢灏将那手握得牢紧。那人贴近了来,款款吐言道:“我忽地想到一个典故;沈郎君既能解意,不如猜猜是哪个典故?”他这厢心神慌乱,思绪焦躁,哪里还能分出心思去想甚么典故,道:“我不知;准又是你来取笑我的,这些日子愈发没有规矩了——复清,你先退开罢,这样子实在不雅。”
见他如此,谢灏大笑,手上不觉又使了几分力,道:“严真竟连这个典故都记不起来了么?便是‘沈腰’③呀。”元鹤脸红似烧,强道:“怎么用这样伤心的典,莫不是咒我?”谢灏道:“我并不敢,只是好心,不忍见你消瘦;倒是严真如此揣度我,我才要伤心呢。”他今日打定主意,步步紧逼,一寸不让,又百般殷勤,反把那伶牙俐齿的沈元鹤说得无言;且元鹤于风情一事上向来纯笃,哪里禁受得住这个?正是:
狎谑欢笑缘密爱,晴午南窗说沈腰。
① 引自[唐]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
② 容貌丑陋。
③ 《梁书·沈约传》载,沈约与徐勉素善,遂以书陈情于勉,言己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后因以“沈腰”作为腰围瘦减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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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终于A起来了,加油!
这一章甜到掉牙,写得作者有点晕乎乎的,希望没有太OOC~(*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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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三回 承体贴强索素绡帕 致殷勤戏笑瘦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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