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五回 再见写真衔涕悼亡 故作疏远积虑烦心

话说沈鸾娘不意撞见阿兄与谢灏亲密情状,心生烦忧,婉讽苦谏,果有成效,令那沈元鹤萌起惭疚。他虽多与朋友彼此戏谑,大事上却是个重礼数的,只那谢灏因着结交最密、往来最频,深知他为人纯善,不自觉偏私了去;若是换作他人,必是以为羞辱,又怎会毫不忿怒?而他也竟这般耽溺其中,不执人理,忘了伦常!

于是这几日他兴致都不高,从公署回来便只闷在房中;鸾娘时常忧心这天气他把自己生生闷坏了,劝阿兄多出去走走,可元鹤总推辞道屋里没日头,更阴凉些,读书正好。话虽如此讲,其实他也甚少读书,大多只是呆呆着,抑或收拾旧物,轻易不许下人搅扰。

这日他归整书架,一眼便瞧见那本琴谱,伸手轻轻摸了摸书衣,又猛地皱眉,忙不迭将其藏在最下最深处的箱笈里了。待要阖上时,却瞥见底下藏了一幅画轴,保存得当,不曾遭蛀,但因已有些年头,画卷还是泛黄,又落了点埃尘。

元鹤暗自疑惑:家里只有鸾儿习画,自然那些画儿都存在她那里,如何自己房中也有了?于是取将出来,缓缓打开,认明白了图中人物,不禁又是大惊又是大恸。却原来画的是一位美妇人,正是薄施粉黛,绿鬓朱唇,淑婉纤弱,有不胜之态;若要问这妇人是谁,不是旁人,自然是那沈氏的发妻宋夫人。

这写真乃是宋夫人廿岁生辰时,沈元鹤请人作的。彼时她方诞下圭郎,身子不足,又要抚养家里几个小的,元鹤疼惜,夙兴夜寐地多给人写了几幅书字,换了钱,买得两盒香粉并一小碗檀注①,又使人绘得这画,一并送与妻子作礼;她口上嫌怪他轻财浪掷,不知俭省,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玉颊亦是飞红,他自然十分欢喜。后嘉治十六年宋氏故去,睹物思人,心中戚戚,常常不觉间已泪洒两腮。至于沈家举家迁来历京,这画也一齐携了来;只是当时圭郎总不见阿娘归来,一见着这写真便哭闹不止,他便只好收将起来——谁承想竟渐渐地遗忘了呢!

沈元鹤深自悔咎:眼下历京风物宜人,雯娥哪尝得见;这锦衣玉食、居尊养优,雯娥亦不曾享受了;如今更是觅得新人,却忘却了糟糠之妻的旧爱遗惠,实在愧为人夫,如何还敢自诩仁人君子?然而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更教他惊惶:雯娥的容貌似隔了一重烟雾,已在他心底里暧昧起来了;若非今日翻出这写真,他竟不能描叙清楚她的模样,只余下朦胧胧一个倩影,并几句“美而善”的空言。元鹤细细拂去画上轻尘,胸中有千般愧疚、万种情思,然斯人已逝,无所倾吐,一时逼得他眼花口苦,不胜哀恸。

如今宋氏病逝已七八年了,自己远离承阳,许久不曾回去祭扫,诚是于心有愧;潘岳作悼亡三首,悲慨甚深,自己何不效潘氏,暂解哀思,也算遥慰雯娥之灵。思及此,他磨墨濡毫,含情写道:

悼亡诗并序

得一写真,乃妻廿岁时旧物,形容如生,舒眉宛笑。摧怆不堪,因为长歌,凡百六十言。

遗画堪拂拭,吞声复恻恻。嗟尔貌仍旧,宴宴好容色。

言笑存芳流,行动由嘉则。结婚凡三岁,辛勤劳箪食。

弟妹皆从依,字儿苦无息。得此黔娄妻,私自怀其德。

平湖激波浪,天意不可测。恩爱无多时,讵期致病亟。

如彼双鹣鹣,遑遽失只翼;如彼连理木,枝析为孤植。

之子归重泉,日月几盈昃。涕泗无人揾,忧悲安能抑?

今我就朝命,廪禄余供亿。惭愧尔魂灵,旦夕空悯默。

后缘固眇茫,痛心伤中臆。人生古难全,长恨岂终极!

写毕来至后院祠堂,面对亡妻灵位,哀咏再三。他作此诗,本是怀了长歌当哭之意的,谁知不觉间还是滚下泪来,洇了末一句“长恨”二字;不禁苦笑,叹息道:“雯娥,这是你的意思么?若是你在,是决不许我作此等伤怀语的。”于是将这诗于盆中烧了,就当是遥寄泉下人了。

仲鸿、鸾娘两个在门外,将兄长神情看得真切。仲鸿道:“嫂嫂忌日将至,兄长又伤心起来了。”他并不知那日事由,只以为纯是为此感伤;鸾娘却知道阿兄心结,无论左右都不得完满,只得向故妻倾诉,然嫂嫂长逝,哪里又能回答他呢?

至于谢灏那边,元鹤有意少了来往,鲜少再在闲游时去寻他,只公务上照旧;谢灏虽邀过元鹤几次,可他总是托故回避,便以为是因那日教妹妹撞见,尚有余悸,且彼此关系不清,自难相处,故而也不敢太过,一时并未再如何惹他,唯恐他受惊,心里却不免觉得被冷落。这二人各怀心事,各有顾虑,竟日渐地疏远了。其间两三回朋友间宴聚,尽管他两个佯作无事,可终究脸色与往常不同,不仅徐弼看出来了,就连一向不善察言观色的思古也品出些不对来,私下向徐弼问询,但他亦不详内情,不便言说,只得暗自揣摩。

不觉间进了十月,草木凋零,元鹤既是才子,自然生发出一腔悲秋之意来。旁人瞧着他是朝中新秀,仕途平顺,他时何可限量;又是诗坛首领,新篇每出,人争传写,可使历京纸贵②。然而他心底清楚,不管外头如何风光,自己私事上却绞乱如麻,无有头绪,真是空长龄齿,因是愈发怅惘起来。

这日正临窗独坐,幽怜院中秋草,瑞符进来呈递帖子,原是姚侍郎遣人送来的,道是有事相商,请明日过府一叙;元鹤明白这必是为新政作预备的,故郑重以待,次日晨起,肃正衣冠,才登车而去。不意在姚府门前邂逅谢灏,彼时他从车上下来,著的正是当初自己亲手补缀的那一件秋香色袍子,感怀不已;谢灏亦回望过来,凝视他半晌,又莞然而笑,若芝兰葳蕤于庭阶,扰得他心神不得休宁。正是:

撩乱情思恐人问,旧恩新愁频交侵。

① 指胭脂、唇膏一类的化妆用品。

② 化用“洛阳纸贵”典故。

——————

这一章其实写得蛮煎熬的,可能会有朋友觉得观感不好,但是为了故事完整性,这一部分不得不写。雯娥对于元鹤来说是爱人,是恩人,是孩子的母亲,与他有着永远无法分割的关系,但是时间从来都会磨平一切,阴阳相隔,无可沟通,他不可避免地在遗忘她。唉,多情人的无情往往更令人难过啊……

PS:终于切实体会到了为什么说五言比七言更古风了,这次不错,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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