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缓慢至极。
我每日的生活,被严格地切割成几个固定的部分:
清晨,在顾如珩外间的榻上醒来,由丫鬟伺候着洗漱,然后去颐宁堂给柳氏请安。
回来后,便是在顾如珩的病榻前,履行我侍疾的职责。
尽管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一个沉默的背景,看着大夫们蹙眉进出,看着丫鬟们喂药擦身,听着那具躯壳里发出断续而艰难的呼吸声。
夜晚,则依旧宿在外间,守着那盏为他而点的长明灯。
麻木地重复着每一天,直到柳氏的一句话。
那日请安时,她捻着手中的佛珠,眼皮都未抬,淡淡道:“府里往年这时节,都会养些春蚕,取‘蚕吐丝,思不断’的吉兆,也为府中添些生机。今年府中事多,但旧例不可废。你既在涵辉院闲着,这事便交由你打理吧,也算……为你夫君积福。”
蚕吐丝,思不断。
我垂首应“是”,心底却因这五个字,泛起嘲讽。
思不断?我与谁的“思”能不断?
与那榻上形同枯木的“夫君”?
还是与那个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能的“小叔”?
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件事。
一件能让我暂时从无休止的压抑中逃离出来的事。
养蚕的地方,被安排在涵辉院后身一处僻静的厢房。
这里日照充足,通风良好,远离主院的喧嚣,也远离了……他可能出现的所有路径。
当我第一次推开那扇门时,一股带着青涩草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里摆放着数十个扁平的竹篾箩筐,里面铺着嫩绿的桑叶,无数灰白色的蚕蚁在其中缓缓蠕动,发出沙沙的啃食声。
它们那样小,那样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死去。
可它们又是那样专注,心无旁骛地,只知道啃食,生长,为着那个与生俱来的、吐丝结茧的使命。
我拿起一片洗净擦干的桑叶,小心翼翼地放入箩筐中。
看着那些小生灵缓慢地爬向新鲜的食物,开始它们日复一日的生命过程。
负责教导我养蚕的,是府里一位寡言少语的老蚕妇,人们都唤她桑婆婆。
她手脚麻利,经验丰富,却极少言语,只是默默地示范,偶尔在我操作不当时,用干枯的手指纠正一下。
每日午后,我会在这里待上整整一个时辰。
挑选最嫩的桑叶,仔细擦拭干净上面的水珠,再均匀地铺撒到各个箩筐里。
清理蚕沙,保持环境的洁净。
观察它们的生长状态,记录下食量、眠起、蜕皮的变化。
这成了我一天中,唯一可以不必伪装,不必思考,只需专注于眼前这些微小生命的时刻。
然而,命运的丝线,总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缠绕。
那日,我正俯身在一个箩筐前,仔细观察一条即将进入大眠的蚕宝宝。
它通体变得微微透明,不再进食,安静地趴在桑叶上。
“嫂嫂。”
一个我曾在心底描摹过无数次的声音,自身后突然响起。
我手中的桑叶飘然落地,猛地直起身,仓促回头。
顾玉池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手中拿着几卷书册,日光从他身后照进来,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里如此僻静,绝非他平日会经过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紧紧攥住了身旁竹筐的边缘,借以支撑有些发软的双腿。
“二……二公子。”我垂下眼睑。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蚕箩上:“母亲吩咐,往年府中蚕事,皆由我负责记录,汇集成册,以备来年参考。今年的记录,仍需照旧。”
记录?由他负责?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是……是吗?”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我……我刚开始学着记录,只怕笔迹拙劣,难入二公子眼。”
“无妨。”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他在离我几步远的一张书案前停下,将手中的书册放下,
“这是往年的记录册子,你可参照格式。每三日,我会来取一次记录。”
他说着,从书案上取过一本空白的册子和一支毛笔,递向我。
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那册子和笔,就那样悬在半空。
接,还是不接?
可是,我能拒绝吗?这是柳氏交代的差事,是他的分内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接过了那本册子和笔。
册子的封面是粗糙的宣纸,带着陈年的墨香和一丝他指尖的温度。
那温度透过纸张,灼烧着我的掌心。
“有劳二公子。”我低声道,迅速将手收回。
“分内之事。”他收回手。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蚕箩,最后,落在了我方才观察的那条即将眠起的蚕上,停留了片刻。
“这条,快结茧了。”他忽然说。
我一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是,桑婆婆说,就在这一两日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他低声吟道。
我猛地看向他,可他已经移开了目光,转身,面向书案,开始整理他带来的那些旧册子。
难道那句诗,真的只是他见景生情,随口一说。
之后的时间,他并未久留。
简单交代了几句记录的要点,比如食量增减、眠起时间、异常状况等,便拿着几卷旧册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从那一天起,这间蚕室,于我而言,不再仅仅是一个逃离的避难所。
它变成了一个危险却又让我不由自主心生期盼的角落。
我知道,每过三日,他会来这里。
取走记录,留下新的空册。
我们之间,不会有多余的交谈,也不会有眼神的碰撞。
只有这通过笔墨进行的无人能懂的交流。
我开始无比认真地记录。
不仅仅记录蚕的成长,有时,会在记录的空隙,刻意用难以辨认的笔迹,写下一两个无关蚕事的字。
有时是一个“倦”字,有时是一个“冷”字,有时,只是无意识地反复描摹一个“池”字,然后又惊慌失措地用墨团狠狠涂掉。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看,是否能看懂这墨迹背后,我那蚕丝般细密绵长的思念。
而他留下的空册,我也开始仔细翻阅。
起初,上面只有崭新的空白。
但不知从第几次开始,我偶尔会在册子的某一页空白处,发现一两句看似随手写下的诗文。
有时是“夜来风雨声”,有时是“明月照积雪”,有时,只是一句孤零零的“天凉,添衣”。
笔迹是他的,清峻有力。
那些诗句,那些短句,像暗夜里彼此确认的灯语,无声无息。
我知道,他看到了。
看到了我那隐藏在记录之下的“丝”。
而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回应着。
这发现,让我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萤火般的光亮。
可这光亮,却照得前路更加分明,那是一条注定走向毁灭的绝路。
我们的“丝”,便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里,靠着这无声的笔墨,艰难固执地吐露着。
如同这满室的春蚕,明知吐尽生命之丝后,便是死亡的归宿,却依旧义无反顾。
爱是作茧自缚。
而我,甘之如饴。
日子,在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中,缓慢地流淌。
那些原本细如发丝的蚕蚁,经过几次蜕皮,已长成白白胖胖的模样,在箩筐里昂着头,不知疲倦地啃食着生命所需的养分。
它们通体逐渐变得晶莹,仿佛能看见内里即将倾泻而出的丝线。
我与顾玉池之间,那靠着一本本记录册维系的无言对话,也在悄然继续。
每一次他来取记录、放新册,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我们恪守着礼教的界限,隔着至少五步的距离,他从不直视我,我也总是垂眸盯着地面。
交接册子时,指尖绝不会相碰。
然而,那空白的册页间,却成了我们唯一可以放纵灵魂喘息的原野。
我的记录愈发详尽,也愈发逾矩。
在“初眠醒,食量增”旁,我会用极细的笔锋,添上一句“夜雨敲窗,寒侵肌骨”。
在“体渐透明,将吐丝”后,我会忍不住写下“丝尽之日,可是归期?”。
有时,仅仅是反复抄写李商隐的《无题》诗,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遍遍描摹,直到墨迹晕染开,如同我心底化不开的愁绪。
而他留下的新册,空白处的批注也多了起来。
不再仅仅是诗句,有时会是一幅极简的墨竹,枝叶孤峭。
有时是一个代表安好的符箓。
有一次,在册子最后一页的角落里,我发现了两个极小却力透纸背的字:
“知否。”
知否?
我知否这思念的煎熬?
知否这无声呐喊的痛苦?
知否这步步惊心的处境?
知否这……他同样在承受的、不亚于我的绝望?
我的指尖抚过那两个字,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滴在墨迹上,迅速荡开一小团湿痕。
我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模糊,如同我们晦暗不明的前路。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蚕室角落里,堆积起一些无法用来缫丝的病蚕、弱蚕,以及它们吐出的杂乱无章的无效丝絮。
桑婆婆说,这些本是废弃之物,通常会丢弃。
看着那些丝絮,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口滋生。
我向桑婆婆讨要了这些废物,又寻来一些晒干的、有宁神之效的柏壳和零陵香叶,偷偷捣成细末。
然后,在每个无人打扰的午后,我便坐在蚕室最里面的窗边,借着天光,开始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要为他绣一个香囊。
用的,是这些来自病弱蚕儿的丝絮。
我找来最细的绣针,将那些杂乱的丝线一点点理顺,捻成勉强可用的绣线。
丝质脆弱,极易断裂,刺绣的过程异常艰难,常常绣不上几针,线就崩断,前功尽弃。
手指很快被细针刺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染在洁白的丝线上,留下点点褐色的印记。
我不在乎,甚至觉得,这带着我鲜血的丝线,才更能承载我此刻的心境。
香囊的样式,我选了最寻常的平安扣纹样,圆融,简单,不惹眼。
一针一线,都极其缓慢,极其用心。
每一针穿过去,都像是在穿透自己层层包裹的心。
每一针拉过来,都仿若能听见思念被拉扯的声响。
丝即思。
我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所有刻骨铭心的痛楚,所有微不足道的期盼,都一针一线地,绣进了这个小小的香囊里。
这过程,本身就如同春蚕吐丝,明知无用,明知是作茧自缚,却依旧倾尽所有,耗尽心血。
这香囊,我不求能送到他手中,甚至不确定是否能最终完成。
我只是需要这样一个仪式,一个载体,来安放我这满溢的、快要要将我撑裂的“丝”。
这一日,又到了他该来取记录的日子。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昏沉。
我刚刚将最新的记录册整理好,上面除了蚕事,我还鬼使神差地,用几乎看不见的笔迹,在角落画了一枚圆形的图案,像一枚……未完成的平安扣。
心,不受控制地有些紊乱。
既期盼那熟悉的脚步声,又恐惧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相对。
脚步声如期而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
他依旧站在门口,月白色的袍角被雨丝打湿,颜色深了一块。
他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先是扫过室内,然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像往常一样,垂着头,将记录册拿起,准备递过去。
然而,他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口接。
他迈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书案。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中的册子险些掉落。
他将带来的新册子放在书案上,然后转身,面向我。
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墨香中,夹杂着的雨水的潮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我递过记录册。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将册子放入他的掌心。
这一次,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他故意,他的指尖,轻轻地,擦过了我的指腹。
我猛地缩回手,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也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自然,收回手,翻开了记录册。
蚕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
他低着头,一页页地翻看着。
当他的目光扫过我画下那枚平安扣图案的角落时,他的指尖,在纸页上停顿了一瞬。
就那么一瞬,快得让我误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合上册子,抬眸看向我。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而是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蚕……快吐尽丝了。”他开口。
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我怔怔地回望着他,一时忘了躲避,也忘了回应。
我能看到他瞳孔中自己仓皇失措的倒影。
“丝尽……成茧……”
我喃喃地接了下去,声音轻得像叹息,
“便是……困守一方,再无出路了。”
这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太过直白,太过危险。
他的眸色骤然深了下去,像骤然涌起的墨色云团。
他看着我,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
就在我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时,外面走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和丫鬟隐约的说话声。
他猛地别开视线,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记录无误,有劳……嫂嫂。”他垂下眼帘,拿起书案上的新册子,转身,快步离开了蚕室。
我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混入雨声,渐渐远去。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心口的位置,又酸又胀。
他刚才,是想说什么?
那未出口的话语,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我的心头,越收越紧,让我窒息。
我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雨水顺着窗台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止不住的眼泪。
目光落在窗台,那个我尚未完成的平安扣香囊上。
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们的“丝”,还在艰难地吐露着,在这令人绝望的雨天,在这无形的牢笼里。
明知前方是作茧自缚,是烈火焚身,却依旧,无法停止。
因为除了这无声的“丝”,我们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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