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慢很早就醒了。
不,应该说,是她压根没怎么睡。
清晨睁开双眼这么简单且毫不费力的事却进化成了沈慢新一轮的噩梦。倒不是说她有多贪恋这床,而是天花板白色的墙顶会在每个雾蒙蒙的早上变成狰狞崩裂的漩涡席卷过来。白昼会掐她脖子,很窒息。这种感觉让她悚然,像无缚鸡之力的婴儿被淹死在鱼缸里。
所以,她越来越不想晚上闭眼,因为比起噩梦,她更讨厌清晨的这场洗礼。
终于起身洗漱,沈慢走进厕所,随手拿起挂在墙壁上的小镜。
眼睛肿了,眼尾耷拉着,头发乱糟糟的顶在脑袋上,面色惨白,像一具要出殡的尸体。她赶紧将它挂了回去,眼不见为净。
拧开水龙头随便扑腾了几下脸,沈慢勾起书包便出了门。
赶在李肃睡醒之前出门是最合适的,因为她不想听她说‘不吃早餐就会得胆结石’这种屁话,如果可以,她一辈子也不吃早饭。
教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沈慢满意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悄悄在座位上闭上了眼。
她喜欢这种感觉,没有人的地方就没有令她厌恶的拘谨,没有束缚,也没有枷锁。因为没有目光的地方就不会有衡量的天平。虽然她并不想承认自己不喜欢人类,但在没人的地方,她可以表演扇英语老师耳光,将败类推下悬崖,还有杀沈建斌。
“来这么早?”愉快的思绪被打破,沈慢睁开眼,看见一个人立在门口。
原来是江伊宁开的教室门。
教室里渐渐来了人,沈慢装模作样地摊开化学书,手指点在化学方程式上看一会儿,再划到下一个。
“诶,你昨天晚上看帖子了吗?”一个同学的声音传入耳朵。
“啊?又更新了?”
“不是那篇,本来是二十班蒲迪发他们内部一小群里的,结果有人直接甩贴吧里了,我给你看……”
周围的一群人迅速凑到一起。
“我靠!这是…在干啥!”其中一个女生捂着嘴惊叫出来,又吸引了一大伙人过去。
“牛斌不是有那特殊癖好吗,有几个男的围在一块儿……把他裤子脱了。”
“我靠!”
咣!当!
一声巨响,众人闻声望去,牛斌正立在教室后门口,书扔在地上,人在颤抖。
那伙人迅速散开了,回了各自的座位。
沈慢拧着眉头收回视线,她不能这样盯着看,因为每一双眼睛此刻都是一根血淋淋的刺。
牛斌走进教室,安静的捡起书,走到课桌前,书包挂在侧勾上,坐下。一切都很平静,就好像刚才是场无关紧要的意外。
教室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但气氛却像是高压锅,绷着一根细丝如发的弦。
“牛斌,你家长好像来了,班主任…叫你。”
弦断了,教室里的谈话声又开始此起彼落。
一整节课没回来,前座空荡荡的位置总是让沈慢有些分神。
“大家看一下这个方程式,Mg ZnSO4=Zn MgSO4。”老师将式子写在黑板上,又挪到电脑旁边点击了一下鼠标,“大家看一下这个实验过程。”
“老师,这就是传说中的,你的镁(美)偷走了我的锌(心)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室里响起跌宕的欢乐笑声,大家好像都沉浸在课堂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记也不错。”老师被逗乐在讲台上。
“报告。”临近第二节下课,牛斌才拖着身子从门口出现,教室里的眼神又像胶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抠都抠不下来。
刚一落座,铃声响起来了。是上操铃。
等教室的人渐渐走光,牛斌才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动作很缓慢,像一只乌龟。
“牛斌。”沈慢从后面叫住他,“罗淮打架了吗?需不需……”
“离我远点。”牛斌低着头,他的心在下大雨,雨里有一只湿狗一跛一跛的哀哀的哭。
“离我远点。”牛斌又重复了一遍,带上哭腔,“我是个怪人……”
“牛斌,我没……”
“滚。”
手无力的垂下,身体也耷拉下去,沈慢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世间条框。她本来以为她至少可以安慰安慰他,但她想多了。跟他站在一起,她只能变得和他一样,因为他们都是挂在世俗场上供人评判的木偶,出了界,就会被拎出去烧掉。
沈慢独自走到操场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承认自己自私了,她没有很坚定的站出来。
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正义勇敢。
这一天就像等待闸刀落下一样漫长,沈慢熬到最后一节课,收拾书包,走出教室。
一样的走廊,一样欢声笑语的同学,但是她突然觉得特没劲,像嚼着没味的口香糖。
从那天之后,牛斌就再也没来过了,有人说他转了学,有人说他父母把他关进了戒同所。大家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一个答案值得开心。
所有的人都说他矫情,发个帖子不至于闹成这样,但是只有沈慢知道,如果这种秘密被揭开,就像萦绕在身侧跳乱的撒旦,不会有人一直记得,但总会有人记得。
后来,沈慢又听说,罗淮打了屈耀,就那个白衫男,他就是那个发帖的人,他打的他血流喷勇快要死掉。
罗淮是在牛斌走以后才回来的,听说那天他并不是不敢来,而是临时去做了手术。
他不能再打篮球了。牛斌也不见了。
—
沈慢依旧讨厌清晨,讨厌早餐,她就这么魔魔怔怔的熬了两个月。
临近过年,教室里洋溢着喜庆,这快乐的气氛是春节,也是假期给的。
沈慢的前座换了一个很安静的男生,他很爱学习,也从来不回头说话。
牛斌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沈慢看着前座的背影猛的拍了一下桌子。
她决定今晚就去李肃的屋里偷手机。
依然是将喝完牛奶的玻璃杯放进厨房的水槽里,沈慢过不一会就关灯了。她得让眼睛先适应一下漆黑的环境。
踮起脚尖,沈慢缩着身子,拉开门。
吱呀~
一声门响在黑夜里显得极其突兀,沈慢吓得屏住了呼吸,还好隔壁传来沈建斌震天一般的呼噜声,沈慢松了口气,将一只脚伸出门外。
侧身出了门,沈慢将门口的一只棉拖抵在边上,她不想让门再发出声音了。
蹑手蹑脚的穿过客厅,沈慢来到屋门口。呼噜声离近了,沈慢被震的耳朵疼。她深吸了一口气,蹲下去,脚开始往屋里挪。
这间屋子沈慢之前分析了一下,一张床,一个电脑桌,一个书柜,一台缝纫机。按李肃平时的习惯,沈慢觉得她八成会放到缝纫机下面堆着的盒子里。
因为李肃经常没收沈慢的东西,上次的言情小说,上上次的mp3,还有之前她写的一些歌词什么乱七八糟的,每次藏的位置都不一样。
就只剩下这缝纫机下面没藏过了。沈慢蹲靠在墙边,期待的舔了舔唇。
一共摞着四个箱子,沈慢将它们都搬过来,打开,轻轻的在里面摸索。
不对,这盒是磁带。
这也不对,里面是一些书本。
再打开一盒,摸着好像是一些杂物,沈慢在黑暗里眼睛睁的像铜铃。
手指碰到了一个凉凉的光洁面,沈慢手继续一模,心里一阵窃喜。
将它们都规规矩矩的放回原处,沈慢继续蹑手蹑脚的回了屋子。
呼——她关上门一下子蹿到床上开了机。
刺眼的光亮像是一个神圣的惊喜,沈慢看着这久违的桌面,激动的快要哭出来。
嗡嗡嗡~
【沈慢,你怎么又不回我了?】
【……】
【再不回我就去死吧!】
是牛斌发的,时间还是半年前。
沈慢琢磨了两下,开始编辑
【你怎么回事?一声不吭……】
删除。
【牛斌,你这是转学……】
删除。
沈慢打了半天一条也没发。
【你去哪了?】沈慢最后发了出去。
退出私聊界面,沈慢看见屏幕里还躺着一条未读消息。
【在吗?】
是罗淮发的,时间是一周前。
沈慢在床上翻了个身。
【我现在回‘在’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消息竟然秒回了。【明儿第二节晚自习,鬼楼东楼梯门口,聊会。】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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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淮的个头很高,很瘦,他穿着三中蓝色的校服外套在楼梯的尽头站着。
“来了?”
“嗯。”沈慢看他比之前消瘦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你…抽烟了?”她扭头看见罗淮身后窗台上快堆成小山的烟蒂,震惊的张大了嘴。
在沈慢的印象里,罗淮总是清清爽爽的,从来不跟这氤氲的烟雾粘上过半点关系。
他莫不是在这走廊站着抽了一天的烟吧?
“昂。”罗淮没所谓的应了一声,扭头弹了弹烟灰。“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呗!”沈慢冲罗淮摆了摆手,转身跟他一样靠在窗台上。“就瞎几把学,一天儿一天儿混。”
呵。罗淮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
“我觉着特没劲。”罗淮使劲吸了一口烟,盯着对面墙上三中校训的牌子吐出了一个烟圈。
“确实。”沈慢说。她其实特希望自己快点死掉。
“我要走了。”半晌,罗淮缓缓开口。
“你要走?”沈慢睁大眼睛转头瞅他。罗淮竟然也要离开了?
“嗯。”
“去哪?”
“国外。”
“你要出国?”
“嗯,当不了体育特长生,考不上了。”罗淮的眼神暗淡下去,他有些尴尬的起身拍了拍腿上掉落的烟灰,“就是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谢谢你今天愿意来。”
说完,罗淮要走,但离开的步子又因为什么停住了。
沈慢的心跟着一紧。
“牛斌……后来有联系你吗?”
听罗淮说完这句,沈慢一下子苦笑出来。因为这也是她想问的。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明明已经有答案了,却想再看看,再望望,再等等。
踹在兜里的手捏了一下手机,话语像烫舌一样梗在喉里。
“没有。”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却如此令人失望,连沈慢都觉得绝望无比。
身子背对着,罗淮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嗯。”简略的回应被拉长了,带着一串冗长悠远的叹息。
“我走了。”罗淮抬起步子,下楼的时候脚步竟有些踉跄。
嗯。沈慢眼皮垂下去,窗口的烟头烫红了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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