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家欢庆。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街市埋在一片厚重的雪色里一望无际，整个T城白得像是在天堂。夜空中飘着的残余的雪渣被路灯映照出微弱的晶亮。路上的大人们都牵着小孩子成群结队地朝前走着，走进了巷子消失，小孩们都穿红棉袄，围红围巾，脸颊也被冻得红彤彤的，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其中有几个孩子还拿着糖葫芦一晃一晃地跳着蹦着，外面的糖皮亮闪闪地映在她们快乐的眼睛里。
两个红透的灯笼喜庆地挂在窗外两边的栏杆上，风一吹，身子一磕一磕碰着栅栏，红穗飘盈盈地在舞动。
屋内升腾着滚烫的饭菜，雾蒙的水蒸气飘出来散发着饭香，勾着人们的食欲。
硕大的饭桌上围满一圈人，他们都笑嘻嘻地坐着，觥筹交错间沈慢听见吱呀一声开门声。
“诶呀！李栋来了！”
“诶呦！咱大孙儿来了！”
整个饭桌上的人都看过去，男男女女均都起身迎接，老人们伸着满是老斑的脖子，头顶像是有荣光一般发亮。
“咱家的大学霸来了！快进来！外面冷不冷？”
男生立刻被围住，然后簇拥着坐下。
“大学上的怎么样？累不？”
“诶呀看这孩子！规规矩矩的多好！我们家孩子可不行，总得操心，也没李栋聪明，这回再一比简直跟废物一样，也没他高……”
“你可别说了，我们家那个才是又胖又矮，哪比得过人家这瘦瘦溜溜的，还省心……”
这场聚会变得更加热闹了，似乎快攀到了顶峰，谈话声交叠着传到沈慢耳朵里嗡嗡直响，像教堂里唱着的驱散怨灵的超度的圣祠。
窗外的雪已经完全停了，灯笼变得一动不动，沈慢眨眨眼睛回神，起身拖着身子往角落的桌子那里走去。
15分钟了。又该给大家倒饮品了。
拎起一升可乐，手背上有青筋露出来，沈慢提着它，躲着仰头大笑撞过来的脑袋，一个一个地倒满。
“诶？这是倒可乐的是沈慢吧？”
……
“李肃，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爱说话啊？也太蔫了吧！”
“沈慢，你也期末考了，倒是跟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啊？”
……
“诶呦！真不说话。”那人眼睛上下扫了沈慢两个来回才肯罢休挪开。
倒完可乐，沈慢继续缩到角落里，像个奴才一样佝偻着继续扒饭。
“刚才怎么不说话？”李肃绷着的脸上沉着几里乌云。
“……”
“说话。”
沈慢沉默不语，用米饭将嘴塞满，使劲的嚼，嚼出血腥味儿。
“废物点心。”
…..
沈慢眼神一滞，嘴巴不再蠕动，周围一切好像都停住了，然后她仿佛听见呼吸机一声悠长的警报。
‘都是我命不好。’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为了你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这么辛辛苦苦一定是我上辈子欠债了，我这辈子一定是来还的！‘
‘上辈子一定是我造了孽啊……’
……
‘废物点心。’
面前的一张张脸突然都跳动起来，它们扭曲着上升…上升…表情随着高度也都狰狞讥讽起来，细长的舌头耷拉下来，眼角渐渐撕裂开，黑眼仁也不见了。
‘诶呦，沈慢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笨蛋啊！’
‘我听说她总学习到深夜呢？’
‘李栋才学到十点就上985了呢！她怕不是个傻子吧？’
‘诶呦！这是哪是废物点心啊！这是咱家的家耻啊！’
‘快来人！把她赶出去！！’
‘好丢人的后代啊！！’
它们乌压压的盖在头顶上空，旋转，大笑，压的沈慢喘不过气，她觉得自己的骨骼颤抖得快要散架了，四肢逐渐松动，四分五裂地破碎掉，落下一堆骨头渣，身体里一股股得里冒出乌气。
‘喔！原来她骨子里就是废物！’
‘快看，那黑乌乌的是什么？！’
‘骨子里都是黑的，果然是家族耻辱！’
沈慢牙咬得硌硌响。
“我不是，我不是……”泪水鼻涕顺着脸颊流到脖子，嘴里一直嘟囔着。
‘家族耻辱！’
‘家族耻辱！’
“我不是！！不是！！！”沈慢嘶吼着，挥舞着仅剩的一只胳膊。
“你是！”一声惊吼从身后传来，沈慢艰难的回头，看见沈建斌的脸。
“臭娘们！垃圾东西！！”沈建斌走过来抡起拳头，沈慢的脸上立刻被砸出一个血洞。
“啊啊啊啊啊啊啊！”沈慢捂着脸惊叫。
“沈慢！你不是早就想杀了我吗？你这个废物！废物点心！！！垃圾！败类！！”
“啊啊啊啊啊啊，我说了我不是废物！！！啊啊啊啊！”沈慢挺起仅剩的上半身，拎起另外一只胳膊伸过去。
霎那间，血花飞溅，溅了沈慢一脸，沈慢顿时一惊，低头一看那只胳膊的手里拿着一把长柄刀，刀刃已经直直地插入沈建斌的心脏里，血洞流出的液体像喷泉一样汹涌。
“啊！’一阵铃声传入耳朵，沈慢惊醒，大口大口的呼吸，黑暗里木板上手机正亮屏幕震动。
呼～原来是一场梦。
沈慢捏着太阳穴定了定神，感觉到内衬黏糊糊地湿透了，不舒服地扭动了两下后伸手去摸一直在震的手机。
“沈慢？”声音清灵而温柔，像一滴清泉荡在沈慢的一片死海里。
荡得她有些恍惚。
“喂？有人在听吗？”
“嗯。”沈慢将手机贴近耳朵，身子缓缓靠到身后的墙壁上，神态恢复了很多。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手机又被没收了。”对面的女孩松出一口气，“怕又联系不上你了。”
“不会，他们暂时应该发现不了。”沈慢说完顿了顿，“那个…抱歉，我刚刚没听见电话响。”
“啊？”顾遥被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你干嘛突然这么客气？”
“啊啊啊，沈慢！你是不是这假期把我给玩儿忘了！”
“嫉妒了？”
“嘁——我才不嫉妒呢！我这有柒柒姐，二姐，我石威哥，对我百般关怀！我才不嫉妒！”
“还有别的同学，咱们班的，很多！”
“哦！”沈慢脑子里突然涌入一些画面，“对，同学！是你那个于超同学吧！他百般关心，温柔体贴，对你关怀备至！这两天是打电话送温暖了还是一起过年？”
“于……超？”对面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沈慢闭眼深长的呼吸，心里懊悔至极，是刚才噩梦的火气还未散去，这会儿竟撒到顾遥身上来了，不该。她将手机捏紧又甩开，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沮丧地在角落里蜷缩着。
她不该，不该这样。从小到大，她们从未吵过架，也从没对彼此凶过，沈慢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折磨疯了，她刚才疯了似的想吵架。
手机听筒突然传来滋滋啦啦几声，随之而来一声顾遥惨叫。
“怎么了？”沈慢一把拿回木板上的手机，慌张的贴近耳朵。
“喂？顾遥！”沈慢眉头紧锁，紧张的一下子站起来，本就晦暗的角落里迅速勾勒出一个狭长的影子。
还是没人回应，沈慢垂眸看了看手机，仍然是接通状态，但是对面一阵杂音，依旧没有回答。
沉默了两秒，沈慢拎起角落的书包跑了出去。
“沈慢？”顾遥一开门被喘着粗气得沈慢吓了一激灵。
看见顾遥完好无损站在她面前，沈慢松了口气。
“你搞什么！”沈慢皱着的眉头未解，随后又反应过来自己语气生硬了，加之刚电话里还说了很多气话，有些僵硬的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一阵清香袭过来，沈慢瞪大了眼睛。
“干嘛……”
顾遥抱住沈慢：“送温暖。”
沈慢垂眸看她，笑了:“进去抱吧，外面冷。”
厨房里袅袅炊烟，沈慢跟了过去，顾遥已经站在灶台前，一只手拿起了铲子。
“你这是要……做饭？”沈慢思索了两秒，在厨房门口站定。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油溅出来吓的我把盆都打翻了，再做一遍。”
“你家里没人？”沈慢好像发现了什么，抬起一边眉毛垂头看她。
“干嘛！我不想去而已！懒得去。”
沈慢笑笑：“所以，你要自己做饭。”
“这么不信我？”顾遥拿着铲子回头见沈慢若有所思。
沈慢往厨房里走了几步后又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眼神停留在灶台边的菜谱上。
“你要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顾遥身子往前伸了伸，手里的葱花顺势放进热腾腾的锅里，锅底的油迅速翻腾，滋啦作响。
“诶！小心点。”沈慢赶快上前攥住顾遥握着铲子的手腕，谨慎得盯着锅。
“噗——你干嘛？”顾遥回头笑嘻嘻得看着沈慢一副要救死扶伤的样子。
“怕你再溅到。”
“诶呀快出去，你这么紧张都影响我发挥了。”几经推搡顾遥才将沈慢劝出了厨房。
＊
“真的！竟然还有这么个地儿！”
跨过天台的门，沈慢环顾这片开阔的新天地，中央摆着一堆废旧的茶几、沙发和几个木质书桌。沈慢走过去摸了摸那件皮质沙发，手指上立刻沾满一层灰尘。
“别坐，我去拿纸。”顾遥一溜烟跑出去，好像生怕沈慢毫无顾忌地咕咚一声坐下去。
沈慢的视线从顾遥消失的门口挪开，扭头走到围栏前站定。
楼顶上的视野果然很开阔，由近及远地望去能看得见怀阳的全貌和一些周边小区，算是能览视一部分的T市。沈慢从来没有在楼顶上看过怀阳，新奇又惊喜。视线扫过一排排居民楼，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马路，一切好像都被踩在了脚底下那么远。
夜晚的路灯很亮，星星一样点缀在路上，它们排排顺连成线，一条条地延伸进昏暗的巷子里消失。沈慢缓缓闭上眼，凉凉的呼吸里有隐约的炮仗味儿。
“怎么样？不错吧！”顾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慢一回头看见她手里多了两卷纸，她将其中一卷递过来，“以后你就别去那个垃圾废旧处了，再去怕是要腌入味儿了。”
“怎么突然发现这儿的？”沈慢迎上去接过纸，撕扯下好几块叠在一起，弯腰擦拭沙发。
“因为我大姨。”顾遥站在沙发的另一端，低头在纸上沾了点水，“她老爱盯着我看书，每次她要关我禁闭，我就赶紧趁她不注意溜出来。然后我就发现她们这个楼顶竟然可以上来。”
“这是你大姨那楼？”沈慢有些惊。她竟然也在这个小区，怪不得顾遥每次都来不及躲。
“嗯。”顾遥抬起头瞅着沈慢，眼睛被月光照的晶亮，“以后你要是找不到我，就在这里找，我准在这儿。”
“吼。这可是你说的啊！”沈慢停住手里的动作，抬眼看着她，“到时候你要是不在这天台上，我就从上面跳下去。”
“沈慢！”顾遥冲她砸过来一团纸。
摸了摸皮沙发，手指干净，沈慢扑腾一下坐上去，低头踢了踢地上堆出来的黑糊糊一坨纸巾后，双手枕着头靠到沙发上，眼前出现一片夜空繁星，“黑点儿，但确实是个好地方。”
“那当然！”顾遥也跟着坐下，得意着擦了擦手，“没人会找到天台上来。”
顾遥坐到旁边，沈慢瞥见她只穿了一条单薄毛衣，不自觉的眉头一皱。
“就是冷了点。”
“我下去取一件。”顾遥看沈慢要脱外套，从沙发上站起来，却被沈慢一把拦住。
“你不怕碰到你大姨？她快回来了吧！”
沈慢将顾遥按回座位，然后将外套脱下来，自己披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撑开。
“昂，好像也是。”顾遥思索着点点头，一下子缩进撑开的宽大外套里。
一股凉意钻进来，沈慢往顾遥那边贴了贴，热气扩散过去，两人的毛衣蹭到了，蹦出两个静电花。
沈慢嘴角上扬。
“尝尝这个？”顾遥突然递过来一个东西。
“什么？”视线太黑，根本看不清，沈慢疑惑得眯着眼睛。
“鸡翅。”
“刚才做的？”
“对啊！可乐鸡翅！学了好久呢。”顾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了一只塑料手套，此时正举着递到了沈慢嘴边。
“熟了没有啊！”沈慢身子后倾。
“肯定熟了啊！”
“听你这语气你就没尝过，你是不是想拿我以身试毒！你休想唔——”
嘴被使劲一塞，沈慢的话被咽了回去。
“怎么样？”顾遥歪头拄着脑袋瞅她。
沈慢嚼了半天：“没熟，风吹凉了，太咸。果然有毒。”
对面立马砸过来一瓶饮料。
“不喝。”沈慢盯着她。
“你不是说没熟嘛？还吃。”顾遥看沈慢挺幸福似的还津津有味的嚼着。
“那不行。”沈慢又将顾遥带着塑胶手套的胳膊拽了回来。
“你得让我吃完。”
砰！！砰！！围栏外的几米远的上空绽开两朵巨大的烟花。
接着就是三朵…四朵……
砰！砰砰！！
零碎的火星四散，炸过来。
“我靠！！”
沈慢惊叫着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
“快跑！”
跑进门内的楼道口才停，沈慢喘着气，看外面越来越多的烟花：
“顾遥，你这是想炸死我。”
顾遥似还没缓过神来，端着洒了一半的饮料和鸡翅，立在旁边惊魂未定。
沈慢看着她那副样子，走过去用胳膊肘怼了怼她。
“吓傻啦？”
“太高了，确实容易炸死。”顾遥还沉浸其中，欲哭无泪。
沈慢一乐:“炸死也拉你同归于尽，你这个始作俑者。”
顾遥：“……”
“那快走吧！”顾遥站在楼梯上往下走了两步，“免得你要跟我同归于尽。”
“……这就回了？”沈慢突然眉头紧锁。
“这儿大年初一放烟花的应该挺多的吧！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再来。”
“……嗯。”
下了楼，走在昏黄的街道上，两个人的影子随着路灯由短变长再由长变短，路面随着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闪一闪，闪得沈慢眼睛疼。
吧嗒。
沈慢停住了脚步，一滴偌大的眼泪砸到地上，湿出一片阴影。
“顾遥。”沈慢说，“其实我没地方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