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闭阴沉的地窖内,周遭阴翳弥漫,霉气氤氲,四壁潮湿,东南侧竟破一小窗,漏下微光几缕,却驱散不开沉沉黑暗。甬道逼仄,因潮湿长久火折子无法燃起,白谨落惶惶,伸手拽住何屹衣袖。
少年颔首,说:“少史,卑职护着您,永远护着您。”
白谨落莞尔,心下恐惧被这份突然的真诚驱散大半,何屹踱其神色,出声问道:“少史?在想什么?”
“我在想,”岁欢眼底起波澜,“夙岁那场倾覆若未之有现,你合该是金鞭美少年,不该党同伐异做人刀柄,因去跃青骢马,聘桃李嘉年华。”
何屹一愣,须臾情绪回还,轻言语:“公主,您呢?”
阶砌蒙尘,岁岁朝朝默守晨昏,昔年繁华如梦,眼前滴水如泣如嗔,岁欢分不清了。
难辨何处忽地,铁链晃动铮铮作响,余音泠泠,四人即刻戒备。
“羊舌仁德揽孤童,昏烛幽隅育雏鸾,诸子立业羿锲城,暗影憧憧残月惊,岳府恩深婿高起,囚妻暗室如敝履,谜团重重风声紧,亲女诞于漏夜牢。”萧燃骤吟歌谣,甬道昏沉影,使人心惊肉跳。
白谨落上前一步,蹙眉阻止:“你做什么?”
“少史请听,”萧燃笑
果然,恍惚有亮光的地方有丝微弱的声音飘来:“懂我羊舌氏,便是故人归,公子上座。”
砂岩砌其的五六矶下,单单摆着一铺床,一桌并一椅,房内四角几乎全是书籍,垒得精细小心,除生活不可或缺之物什,再无其他。
有一乌发委地者,静坐于前,萧燃背手信步靠近,抱拳而躬:“晚生见过兰姑娘。”
身后三人虽不解,也依着萧燃行礼恭称。
白谨落侧着头默默注视着萧燃的举动,他这般嚣张的人,能如此卑以自牧、束带矜庄,做足礼数。不觉将她对眼前兰姑娘的好奇拉满顶峰,如此期待她转身,一窥究竟。
“公子口音似不像羿锲城,”羊舌兰摆弄着茶几上的黑釉瓷盏,身体稍稍仰朝后。
“晚生萧燃,字方明,见过翳孤堂少堂主。”
翳孤堂,先生曾同她提过西域毗邻大雁又接壤蒙驽,多有征战,经常有无家可归的孩童,后来江湖有大姓族,立宇堂收遗孤,将饿殍枕藉悉数抚育为羿锲城干国之器,功德无量世代相传,再后来,传言大姓族中陡生舛讹,一夜之间翳孤堂倾覆不见。
原来,是羁縻于此。
“萧?上阳萧氏?”
“然也,”萧燃说:“恰为余之宗系。”
只见羊舌兰缓缓转身,那扇窗遗下光来,岁欢大惊,怵躃而欲跌。何屹抬脚上前环腰撑扶住她,白谨落心慑神悸,何屹因突然相触早心弦扰攘,确定岁欢站稳后,急急撤开手,却又慌乱不知该收去何处。
桑梓在角落立着,此般诸般俱敛于眸瞳之末。
羊舌兰双目黯瞢,形销骨铄,颜容惨淡不见血色,那双紧握茶盏的手更是枯柴之态,丝毫不闻生机。她就这般静坐于此,春秋几转,可周身气质,不似陋室恶鬼,只略带娴静文弱。
“所以,公子此行,意在何处?”
萧燃笑:“前辈香茗味冽,晚生能否像您讨要一盏。”
“公子说笑,上阳萧氏世世育名茶,上阳茶类,冠绝于天下我这杯中煮的粗茶陋叶,公子断看不上。”
“可晚生却想,同姑娘分一杯羹。”
羊舌兰心领神会,那见不着半点生气的脸上,瞬时挂笑,道:“我羊舌氏受公子纾难之恩,必当倾囊以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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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梦惊。
玉絮听见响动忙拢起赤缇草虫绘蚊帱,轻唤:“二公子?可是梦魇着了?”
“母亲。”
孙承谦显然未及缓过来,一双眼俱是迷蒙,脱口就唤。
暖阁外头,白榆听见声音就披着短袄来,恰好听得孙承谦喊这么一声,不免勾出许多伤怀来。伏羊节那日,孙母方饮下表姑娘制好的羊汤,就气浮于表,病了一场。好在太医诊毕脉,三两副药煎下去,发烧咳嗽倒去了根。
不曾想,竟添出下红的症候来。高氏年近知命,也有六七年不曾行经,居然忽地来了葵水滴滴答答一两个月未止住,起初老夫人碍于面,并没有声张,谁曾想就这般错过最佳诊断的时候,女子因血为固本,高氏的身子就这样日日垮下去。
孙承宣获讯时尚在安东府执外派公务,至今不曾递来归期,二公子连日侍疾,不解衣带,加之欲给夫人祈福,他减半餐食,不敢思口腹之念,人活活瘦去一大圈,近来三四日,夜夜魇祟,不得安眠。
太医说,好歹只剩这几日光景,阖府上下多感高氏平日宽厚,无不尽心。眼下堪堪抵四更烛焰明炽,犹是白昼,皆是熬更守夜,衣不遑披。奴婢们全闭口不谈却又尽心竭力,总盼能改变些什么。
白榆伸手倒水,肩就微微软下去,叹了口气。
“有大哥的信么?”
玉絮滞了滞,只摇摇头。
白榆连忙开口道:“大公子同吴二少领皇命赴北,交接完事宜,算来也就这几日归,二公子宽心,奴婢在这陪您。”
孙承谦接过茶盏,慢慢抿了口,问:“母亲那边怎么样了?”
“夫人方才闹不适,一个时辰前服了药,现下睡得倒安稳许多。”白榆见他转身打算下来,弯腰替孙承谦归拢了鞋。
“嗯,”孙承谦一面穿鞋,一面说:“我去悄悄。”
“公子...”玉絮刚打算开口,就被白榆拉住,她立即改了主意说:“奴婢跟公子去。”
昌暮苑的偏院,一早就被收拾出来供太医住下,随时候诊听传。
孙承谦跨出宝瓶门后,恰巧碰上这段时间里当值侍疾的太医,他跨步上前躬身:“晚辈深拜大人。”
“二公子快请起,这不是折煞我吗?”他伸手虚扶,问:“宵深雾厚,公子怎得在此?”
孙承谦抬手引路,说:“睡不着,想来看看母亲。”
“也好,”太医叹:“只是...老夫人梦中喋语总是忧着大少,大限约莫就这几日了...”
身后顿时传来响动,二人回头时,婢女禀道:“大公子到了!”
孙承谦先是展了颜,添了笑意,却直觉喉咙发紧,堕下泪来。
“小谦...”园囿最靠角门的地方,没有点灯,孙承谦顺着声音回头,影影绰绰见有人形。
他再也忍不住,奔过去:“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孙承宣宵衣旰骑星夜驰驱,浑身都被风吹得冷寒,神性尚有松散之态。目下黯青,脸上形显骨立,胡茬挂在颌上,有些扎人。眼见小谦跑来,他下意识微扬下颏,怕挂蹭到旭彬,揽他在怀,轻轻安抚。
“辛苦你了。”孙承宣说。
“大哥,娘...娘亲,快不成了。”孙承谦啜泣不止,一番话哽咽吞下一半,使得孙旭言眼眶湿润,眼底泛红。
“先去睡吧,大哥想先去看望母亲。”
孙承谦吸吸鼻子,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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