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时酒

第2章

要酿得好酒,与烹得好茶相似,要有好水、好原料、好时节。

宋时的大吃家东坡居士有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是时三月未半,已是春意融融,河堤边青草茵茵,虽然还无“乱红”相衬托,到底先知春来到的野花已经勇于冒出粉意,而后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无情的薅了一把,连根带泥的扔到一竹篮子里了。

原杨家二娘现不知名未来人一边薅草一边怒问一旁戳戳挖挖的女子,“钟娘子,敢问你何时开始给我讲讲故事啊?”谨慎起见,在外面她决口不言什么马嵬坡安禄山的,她来前是受过各方面的训练的,要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有扰乱历史嫌疑的行为,行事要以谨慎小心为主。

钟绿翘撬起一株车前草,抖净泥,慢悠悠道,“不急不急,咱们且先做酒——”

杨二娘嗷了一声,恨恨的分辨着蓼草,选出其中花骨朵为粉色的,薅之。要说起这苦差事,就要说起今日一大早,她同钟绿翘小山丘上拔笋说起——天杀的钟绿翘竟然如此使唤一个小孩子,忒没人权!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们上山之时,钟绿翘瞧着满山灼灼桃华发了会愣,就在二娘以为她要发上个两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感叹,她却说,是时候酿春酒了。

她当时贪看山上青翠红粉好风光,没甚在意的嗯了一声,可惜她对春酒没概念,不知时人对春酒的定义是屠苏酒,是腊月里早该喝掉的才是。

因此当钟绿翘下一句轻飘飘的说,“那你与我明日去薅野菜吧。”

她惊讶无比地“嗯?!”

要是再来一次,薅着野菜的杨二娘悲愤地想到,她一定会坚决反对的,毕竟那之后钟绿翘振振有词说什么“桃花开时制曲,花凋曲成。制酒,味幽香,回甘无穷,是为桃花曲”时,她插嘴问了一句,“你之前做过么?”

这钟绿翘顾左右而言他,跟她扯起了古人云。

杨二娘:真的,你别哪天把自己喝没了。

“总之制酒的章法悉数在我脑中,你只管听我的。”钟绿翘一边说,一边淘洗着摘回来的各色野菜,“这是为师给你上的第一课。”

是的,如今她们顶着个师徒的名头,当天她回家便同杨家娘子说自己崇敬救了自己小命的钟大夫,希望可以投入她门下学习医术,还能顺便学烹调之道,加之她稍微使用了一点她未来人的小技巧,成功正是成为卢氏医馆的第三代传人(待定)。

近半月以来,她每日在钟绿翘处蹭吃蹭喝,缠磨她讲自己经历过的历史事件,她虽然也被钟绿翘套去了不少信息——这是肯定的——但是也断定自己这次必然有所得,至少不会像她原以为的一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了。

钟绿翘此人处处都是不对劲,旁的不说,就看她做菜时死讲究的做派和偶尔透出来的话头儿就可知了,这人原先必然是有过些经历的,至少她非但不是初来乍到,观其行事情态,在不知情的看来,俨然一大唐原住民尔。

“二丫,你发什么呆呢,来帮我一把呀,把这斗糯米淘洗了,要淘得二三十遍,米水澄清方可呢。”钟绿翘又催将起来。

未来人杨二丫攥紧手中的圆白糯米,切齿道,“都说了别叫这个小名,我们很熟吗:)”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造神麴并酒》中有言:造神麴黍米酒方:“细锉麴,燥曝之。麴一斗,水九斗,米三石。须多作者,率以此加之,其瓮大小任人耳。”

“此酒又有传奇一段,言是武陵人从桃花源中带出来的,故又有个神气的名字,神仙酒,”钟绿翘小心的称量了二十两神麹,碾成枣核般大小,浸泡于盛满澄澈河水的陶盆之中,“这酒从前我喝过一回,便暗暗立誓,有缘要自家亲做一回。”

“从前你在哪喝过的?”二娘有机会就套话。

钟绿翘瞥她一眼,到底答了,“洛阳,我记得得是开元五年的时候了。”

“洛阳?!”杨二娘惊呼道,“你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钟绿翘手上动作略有一滞,随即利落将蒸好的米饭与先前采来的蓼草混合,“等等嘛,故事很长,你饶我先思量几番,要从何说起好... ...”

杨二娘却不愿再等,她脸上显出怒意,蹭的站了起来,走到钟绿翘面前,因为现在钟绿翘正蹲着,她刚好可以直视她的眼睛,“钟绿翘,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我已经在这伏低做小装孙子这么多天,你别不识好歹,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不过是在逃避而已,一拖再拖,你想拖到几时,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她说这话时,那张一团孩子气的脸崩的紧紧地,叫人一下就知道,这具身体里绝不是什么小孩。

钟绿翘神色安然,平平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哦。”

杨二娘不知想了些什么,神色几变,终是松下神色来,道,“好阿姐,是我错了嘛,我只是有些急了。”又循循善诱道,“可是阿姐,我看得出来的,你神态举止,从前必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说不准还有些传奇呢,你甘心就这样隐于尘埃,将那些你所见过的声色动人的众生之相全然埋没么?

“那些后世之人可能永远没有办法想象到的盛世之景,乱世之态,你都见过,这样绝无仅有的事情,你为何不告诉我呢,明明有我在,后日里,这些事情或可有现世的机会。”

钟绿翘道,“难道我不能自己回去发表吗?”

听到这话,杨二娘却甚为笃定的说,“你不能,因为你根本回不去,你来到这个时代,或许只是因为一场意外吧?”

钟绿翘笑了,“我是何处出了纰漏了么?”

杨二娘道,“其实一开始我就有所怀疑,我所在的研究院是全世界唯一有跨时空意识转移技术的地方,而研究饮食文化这一课题,我从未听说过,要知道我有最高权限。

“而且意识转移技术其实并不是什么普及的东西,它的代价高昂,不可能用在这种无所谓的课题上。

“且这段时间以来,你几乎没有正面回答过我与这有关的问题,更不要说你说的有些东西,比如你之前提到自己的家乡本就有每年酿米酒的习俗,这说明你并不了解,在我的时代,已经没有家乡这个概念了,我们以大洲为行政区划,而你说的习俗,我只在古代史课上听老师讲过。

“你和我,并不是一个时间点上的,你原来所在的时间点,应该与我相距很多年,对吧?”

钟绿翘叹了口气,承认道,“其实我知道在那么久的未来,人类依然存在,并且没有放弃历史的时候,我很感动。

“我确实应当比你所在的时代早,我来自2053年,那时候,我们还过年,还有家乡,我来到这个时代确实是个很无厘头的意外。”

“什么意外?”

“不知道你熟不熟悉古早穿越文?这种东西你的古代史会涉及吗?”

杨二娘微微睁大眼,“你不会是——”

钟绿翘有些赧然的说道,“我是被一道雷劈过来的。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婴儿。”

杨二娘喃喃道,“我,我有所了解,这个我们算在古代文学课程的课外选读的,叫做浪漫主义偏荒诞历史虚无主义文学亚洲分支,你这就,蛮好笑的,哈哈。”

钟绿翘:你怎么这么评价我的穿越经历,我们很熟吗:)

“好了话说回来,”钟绿翘咳咳两声,“你让我想想。”

“可是,姐姐——”

“你,让我想想,”钟绿翘顿了顿,似是在思考怎么说,“这真的,是个有点长,又有点扯,还有点复杂的故事,我得想想怎么讲。”

杨二娘见钟绿翘的神色是少见的认真,她想这次,或许真的能听到什么让她惊叹的故事吧。

她点点头,转了个话题,“这酿酒的方法你真的没在扯吧?你确定你不会喝没了吧?咱们还是倡导一个,购买代替自制,在我那个时代,都有喝私酿酒暴毙的诶。”还很多。

钟绿翘恼道,“相信我,我喝过真正的神仙酒,你别的不信也就罢了,你真的要相信我的厨艺!”

这一天是在做酒中度过的,她们一遍又一遍的蒸饭、搅拌,尝一尝,再蒸饭,再搅拌,再尝,最后,“其酒即成”。

钟绿翘将酒翁子搬移到阴凉处,让它自然发酵,如果顺利的话,以现在将将转暖而尤带一丝寒意的时季,在等三五天,就会澄出清澈的酒液,那也就是,所谓初酒据说可以使人“蠲除万病,令人轻健,纵令酣酌,无伤”。

她虽不信这酒有这神效,但到底是个好意头。

这便很好。

天边映出红霞时,钟绿翘同杨二娘一道吃暮食,杨家娘子是个爽快人,既然将自家小女儿送到钟绿翘这里学医道,便郑重其事的让杨二娘行过拜师礼,一挥手,只道这丫头随钟绿翘使唤就行,连带着,暮食不回去吃也是无有不可的,说一声便是了。

今天钟绿翘做的好馄饨,今日早早拔得好新鲜笋子,又有在溪边好运采得的鲜嫩蕨菜,作为老底子南方人的钟绿翘灵光一动,想起了从前夜半难眠,看《山家清供》时,里面提到用鲜汤作底的笋蕨馄饨,叫她看得腹中咕咕作响,大半夜起床煮速冻馄饨吃,当然那味道比之是相去甚远了。

如今她自己的这碗馄饨可就要讲究的多了。

笋、蕨皆取极嫩者,只加盐过水焯了,切作小丁;底汤用的是之前她好徒儿的拜师礼之一,一只老母鸡,同党参、当归、茯苓细细炖出来,又用鸡肉茸吊锅了的清鸡汤。

由于她是个俗人,无肉不欢,所以这馄饨之中特加了鲜虾仁,自家吃的,自然不吝啬给料,故而虾仁都是完整的。

馄饨皮则是她自手擀的,要比时下普遍的馄饨皮轻薄很多,几可透光。

纤白薄壁细瓷碗,如玉浮沉的馄饨,隐隐透出翠绿与浅红,三五缕金黄蛋丝,一点碧绿小葱,袅袅轻薄水汽,香气扑鼻。

这馄饨直接给杨二娘吃沉默了。

良久之后她向钟绿翘承认从前是她浅薄了,饮食文化确实是有用的。

钟绿翘此时正端着茶小口小口的啜饮,她喝茶不爱像长安人什么都往里加,或者像江南流行的那样加牛乳加蜜加酪浆,她喜欢加腌渍过的青梅,微酸回甘,也可去除茶叶的涩意。

杨二娘吃饱喝足,双手撑着脸直勾勾盯着钟绿翘看,“灯下看美人,果然是另是一番情景。”

钟绿翘侧对着她,闻言眼波一转,“承您夸赞,儿也觉得自个儿颇为赏心悦目。”

杨二娘眨眨眼,“其实我今日一直在想一件事。”

“愿闻其详。”

“你之前提过,你曾于开元五年在洛阳亲尝过神仙酒

“开元五年距今,粗粗算,也有四十三载矣

“你看着,肤若凝脂,面容姣好,正是桃李之年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钟绿翘饮完一杯清茶,笑看着她,灯下,神色静谧,眼神如古井无波,“你这真是,一根丝牵出一件衣裳,好一个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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