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玄序
开元十六年戊辰大寒日
已是严冬时节了,这个时候的骊山总是这样的,大雪簌簌地往下落,轻悄的,也不管人间,也不管世事,只用一片晶莹的白来遮住整个长安,群山也寂静。
只有通往山下的路上,有一人背着一个小童慢慢的走着。
那人身穿一身单薄的深蓝色道袍,料子看着普通极了,但是那人就是这样穿着,脚上也没有穿靴子,只是一双与道袍同色的常鞋,但观这人行动迅捷利落,仿佛此刻并没有一脚踏进去就能没过脚踝的积雪。
倒是他背着的那小童,穿得一身枣红色的厚厚棉衣,肩膀上还像模像样的披着一件同色镶着兔毛边儿的大氅,她手撑着一把秋色的油纸伞,罩在她与那道士的头上。
“小师妹,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现下虽然看着这雪不过是寻常的架势,但是师父他老人家算过了的,今儿一天恐怕都不得停的呢!”
“好了好了我知晓了,果真会下一整天么?”那小姑娘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本是要去咱们山后那谷里的树林子看红梅的,结果半道叫你给截下来了,实在是可惜,可惜啊!”
那蓝衣道人笑道,“你不知道,你久不回去,你骊山宫里那帮子小姐妹们急的直接寻上山门来了。”
小女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时之间迷路了,况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又不是真的七岁小姑娘,没事的啦。”
那蓝衣道人也是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嘛,师妹你这怪病,明明已经是个及笄之年的大姑娘了,还是这副孩子模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好啊。”
小女孩听了扯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会好的,会好的。”
蓝衣道人以为她在安慰自己,不由得更是可怜她了。
那小女童挣了挣快要滑下去的披风,哎呀哎呀的叫着,“这披风带子快要把我勒死了,师弟救我师弟救我!”
蓝衣道人只好把她放了下来,好叫她喘一口气,以免成为一缕被自己披风谋杀的雪日冤魂,他颇为好笑的看着她,“你个人精,只有这种时候才像个小孩儿。”
“灵还啊灵还,”那小娘子叹了叹气,“我本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嘛~”
小女童因为这一通活动脸色倒是好了不少,脸蛋儿红扑扑的,更像个娃娃似的,雪玉可爱。
“可别,我十岁时你就这样子,我都二十了你还这样子,我可不会被你哄到。”
名为灵还的蓝衣道人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大家做了这许多年同门过来的,他深知她一撒娇准是要人干麻烦的事儿了,“你还是有事直说吧。”
小女童蹦了蹦,除去身上的落雪,“好师弟,我知道到后山太远,我自是去不得了,只是我就这样回去,钟姑姑定然要生我气了,你就帮帮我,咱们只去骊山宫后面的梅林里摘些腊梅就好,那儿不远,我也好哄哄姑姑嘛。”
最终还是钟绿翘取得了胜利,志得意满的攥着一把将开未开的腊梅树枝子回去了。
钟姑姑正等在宫门口。
见了钟绿翘,也一时间顾不得宫廷礼仪,上前就给了钟绿翘一个爆栗,“钟绿翘,我说了几次了,你再一个人跑出去玩,我就关你禁闭了,听见没!”
“听到了!真的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钟绿翘讨饶的喊叫声在骊山的空中扩散开来,这山仿佛也显得没那么寂寞了。
是年隆冬,大雪,民间谚语有说着,瑞雪兆丰年,大雪如同一床无边的棉被,保护着还没生发出的幼苗和种子们,那是人间的生机。
钟绿翘和一群满脸稚气的小宫女们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看之前半开的腊梅在滚水氤氲的热气中缓缓的绽放开来。
小女孩们叽叽喳喳的惊叫笑闹着,抱成一团,一旁站着的钟姑姑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笑着,看着。
那是个好年岁,即使是多年之后,钟绿翘想起来,仍然觉得,那是极为幸福、安宁的时光。
兰时
开元二十年壬申立春
虽然说起来都说是寒梅傲雪,但是其实除了一些较为和暖的山谷低洼处,大部分的梅花还是更乐意开在已经有了些暖意的日子。
立春前后,梅花便好似是睡醒了似的,于某个人们没来得及关注的春夜,嘭的,绽开花朵来。
红梅,尤其喜欢在这个时候开。
梅花的香气十分特别,先是一股鲜花都有的生命力的味儿,再是一股青梅子般的微酸,中间还夹杂着梅花独有的,有些冷冽的冰雪气息。
初开的青涩气更重,盛放的却是自然的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郁花气,但是那不勾人,她只是如自己所愿的,以一种凌然的姿态,自赏着。
因为这股子意气,钟绿翘分外钟爱梅花。
当然,经常被钟绿翘吃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朋友们都知道哈,被钟绿翘钟爱并不是一件美事,这只能说明,她会更加努力的方式来吃掉你。
要说起最讨厌人类的,想必这满山的花树,梅树要称第一,别说果子,就连花瓣也别想被放过。
“对,这样的好,就是要这样五瓣花,将将开的,”钟绿翘同一干小宫女们正在折腾骊山宫后的梅花树,她们轻轻摇动着花树,拾取着树上掉落的花儿。
一团着冬衫的小娘子们笑笑闹闹的。
要说起来,比起多么期待钟绿翘做的吃食,更多是小姐妹们一块儿玩乐的趣味了。
一来,毕竟天寒,山中生活着实无趣,二来,她们这些守着骊山别业的宫人们显然也不能随意的去山下玩乐的,只好在此处自娱自乐了。
钟绿翘将收集到的许多白梅花用盐略微腌渍了,又洗净,过滤掉残水,泡在干净的雪水中,要浸泡上整整一宿才算好。
当然,这雪水她是特地处理过的,毕竟是上过地理课的现代人,到底接受不了喝这文士们历来推崇的雪水,自己这副俗人的肠胃,应当是消受不起的。
浸泡过的梅花取出来后用蜜渍了,无论是泡茶还是做成汤饮子都极好,自有一股清香馥郁气,这便是蜜渍梅花了。
待到春回大地,燕子归巢,山间群芳争俏,更是让钟绿翘笑的合不拢嘴,这一杆子的桃花酒梨花酒便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只可惜了,钟姑姑严令禁止她们小姑娘饮酒,因此这些酒便一直窖藏着,或者是孝敬给钟姑姑了。
一开始小娘子们都有些沮丧,钟绿翘便提议说这酒还是藏的年头足才好,倒不如此后便年年酿酒,寒来暑往,春秋交替,争取酿它个四时酒,统统藏着,等待个十年二十年,到大家都成了大人了再喝,岂不是美哉?
小娘子们纷纷拍掌附和,“还是阿翘你点子多,好,那时便再没人管束了,也好喝个痛快!”
说着更是畅享了起来,“那时候大家应该都出宫了,许是要嫁人了呢。”
“好啊,阿绡你才十一岁,怎么就想着嫁人了,羞不羞啊你?”
日子就这样嘻嘻哈哈的过着。
这一年是寻常的一年,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钟绿翘只能算是略微长了点身量,但是到底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八岁模样,而与她一道的女孩子们,却都抽条一般的长大了,最大的钟红绡已经十一岁了,俨然一副孩子中大姐姐的模样了。
到底是开元盛世,长安百姓们生活过的平顺,再远的地方她便不知道了,她只知道杨道人的名声很大,长安城里的贵人们也有很多是他的顾客了。
原来在山上的解念观又在扩建了,许是因为每年的秋天,宫里的圣人都要到这骊山上来小住,有时甚至直接住到解念观中,方便与杨真人参悟道法。
玄宗疏远佛教,有意扶持着道教,故而现在道观多了不少,就连几个师兄也各自出去自立观了,只有大师兄还守着解念观,伴在师父身旁。
这些都是灵还告诉她的,她发现自从自己住到这里之后,消息真的滞后了不少,心中发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灵还告诉她说自己也要去洛阳开观了,此次是来道别的,并且告诉她,以后这药丸子就由他们的师侄辈来送了。
二人又话别了一会,她目送着自己的小师弟远去了,今年,她已经将将二十岁了。
槐序
开元二十五年
这一年的夏天很难熬,如果没有槐花饭的话,钟绿翘想,她坐在骊山宫后山中一棵老槐树上,这树长得好,年岁又长,几乎到了参天的地步。
至少对于身量是十一岁孩童的钟绿翘来说是这样,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快速的撸下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米白色槐花,那股沁人心脾的独特花蜜香气已经快把她淹没了,她整个人沉浸其中。
“灵安?”树下有人叫起她那个久无人提起的道号,她朝下一看,竟然是杨道人,这许多年过去,杨道人的模样几乎没变过,这叫她暗暗心惊。
她利落的窜下树来,作揖道,“见过杨真人,真人近年来可安好?”
杨道人和她已经很多年不见了,每次她偷偷溜到解念观的时候,都是和师兄弟们说好时辰的,毕竟杨道人明令禁止过他们称钟绿翘是同门。
她丝毫不怀疑,其实杨道人什么都知道,知道师兄弟们和她私底下一起玩,但是他似乎很忙,对于这种小孩子间的玩闹事儿,并不多分身去管,这十多年间,他似乎一年中很多时候都不在观里。
杨道人捋了捋他的胡须,他着一身广袖宽袍,倒不像是现在大唐流行的样式,而是魏晋时人,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真人模样。
钟绿翘垂着头等他开口说话。
“灵安啊,这许多年在这山中可觉得寂寞了?”
“回真人的话,儿如今名唤绿翘,钟绿翘,儿自在山水之间,觉得甚是安乐。”
杨道人又道,“你先回道观住罢,今年九月二十六之前,你不可离开,可明白了?”
钟绿翘低头应是。
“有人给观里送东西的话,不要看,埋到观中池边的那棵老柳树根下,可记住了?”
钟绿翘应是。
一抬眼,自己那个仙师已然不见人影了,她自嘲的想,这不就是传奇上说的,恍惚间小娘子遇到了山精野怪,叫她去守那荒山野观去也。
她没甚反抗,回宫同钟姑姑说了,收拾了行李,便要去道观了,这几年里,原来的那几个红啊紫啊的一个接一个的都被调走了,又有一批新的八岁九岁上的小女童来到这里守这山间的行宫,可是她不再和她们做朋友了。
她在某一天惊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同前世有些像,既不交友,也不爱出去玩,对于做食物这事也没了往日的热情,万一又成那样——
她打住念头,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又开始频频去山涧垂钓,摘野果,钟姑姑如今或许知道了她的特异之处,再加上知道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不太可能在这山中出什么意外,便也不再管束她,毕竟这日子真的叫人孤寂。
夏日苦人。
钟绿翘换回一身夏季的道袍,大概是杨道人的面子大,给她准备的道袍用料上乘,闷热夏季穿来甚是风凉。
她把袖子捋上去,手持一把蒲扇呼呼的扇着风,好歹是山上,到底有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意。
这道观如今已经空了,今年早些时候,就连那个给她送药的小师侄也随着大师兄搬到别处了,说的难听点,那就是她这次真的被孤立了,她现在几乎不知道山外的消息了,只是凭借记忆力,记着今年是发生大事了的。
她抬头望着浩瀚无垠的星河,这么多年也没人教她观星问卜,她看不懂星河,只觉得奇异的眼晕,仿佛整个儿夜空都要压下来了。
夜半风大,呼呼的吹,山雨要来了。
不会小。
九月二十五日,夜深,有人来扣山门
她接过那个小小的木盒,埋到柳树之下。
她洗了很多遍手,但是还是能闻见一股奇异的味道,掺杂着遮不住的香味和臭味。
香味是檀木,臭味是血腥气。
她不敢多想。
桂序
开元二十九年辛巳秋分
那年的秋气肃杀,花叶凋零,她没有采摘当年的桂花。
人人谈论着皇家的逸闻。
杨家的女儿如同盛开的芙蓉,在这长安城里,人人都说杨家女,人人都渴望见她一面。
杨道人当时并没有说过她在她不能继续住在观里,所以她乐得清闲,一人住在观中,恰好今年圣上要将这骊山宫重建,所以里面的宫人们早都调往别处去了。
钟姑姑如今到底混到了资历,便自请住到山上的道观去,管调拨的女官乐得有人主动给自己找好去处,况且这去处是个清净地方,自然是无有不依的。
“你倒也耐得住性子,住在山上,这白袍广袖的,倒让我信了你确是出自道门的女冠了。”钟女官同她坐着喝茶,这茶是采来半开的栀子花,钟女官喝了连声道好,“这茶喝了口齿生香,余韵悠长,是怎么做的?”
钟绿翘笑道,“这有什么难得的,不过就是把槐花蜜涂在深底的白瓷碗中,早晚给摘一次花放入另一碗,再将这蜜碗扣在上面,到第二天午间,只消滚汤一冲,顿时香气四溢,这原是要用茉莉花来熏这蜜,但是如今已然过了时候了,我便灵机一动,用了栀子花,也别有一番妙处呢。”
钟女官笑道,“但凡事你弄得,没有一样不精致的,这实在是麻烦,我不愿做,,以后还有此种,都尽数奉上给我。”
说着故意做出一副威严的女官派头,她与钟绿翘相处这些年,早发现她这异于寻常的生长速度,如今的钟绿翘,看起来不过是十几岁的样子,但是行事老练极了,人也清瘦很多。
钟绿翘也做了个手势,“好说好说。”
二人一对视线,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起来,很久没听到过红啊紫啊那些丫头的消息了,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钟姑姑感叹了一声。
钟绿翘指尖摩挲着白瓷的茶碗,若有所思的,“您也没听过么,我当是我消息不灵呢。”
钟姑姑毕竟还是会到处走动做事的,也不能真叫她只在这骊山守着一群小姑娘。
“确实未曾听闻。”钟姑姑看着她的脸,心疼道,“瞧瞧你,从前是个小胖团子,怎么如今瘦成这样,难不成你就吃素不成?你们道家也不给吃肉?”
钟绿翘垂眸喝茶,“那倒是没有的,只是我觉得吃素净体罢了。”
钟姑姑点点她,带着微妙的笑容,“你倒真是个女冠,只是却不像那位,呵呵。”
钟绿翘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哪位——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如今这位玉颜已经成了太真了。
但是,这又是她能决定的么?
她的去处是什么,全依照那一道圣旨,她又能决定什么呢?
她眨眨眼,有些迷茫的问道,“姑姑说的是谁呀?”
钟姑姑见她那种小娘子的面容,心上恍然有些羞愧,是了,阿翘多年生活在山上,要么是行宫,她怎么会懂得这些,想着,她转了话题,和她聊起了她门外的桂花树。
“阿翘,你门外那桂树想来是种了许久了,这般枝繁叶茂,少说有五十多个年头了罢?”
钟绿翘笑着看向那树,“大约,是吧。”
“只是,现在瞧着好,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啊。”
次年,玄宗改元,称天宝年。
天宝元年发生了很多事。
骊山宫推倒后重建了,被赐名长生殿。
年底,钟绿翘的师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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