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钟绿翘摘下鱼钩上的小鲫鱼,到这会儿,她已经钓得了六七条了,她随口问起,“倒是你,我对你的所有事情都实在是太好奇了,跟我讲讲吧,当时你说要给我钱,这钱是怎么个给法?”
“姐姐,我们的意识投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研究,那么我们自然是会带一些资源的,我不知道在你们那个时代,对于意识这个概念的研究到了什么程度
“但是,我们的专家认为,意识,这听上去玄之又玄、似乎落不到实处的概念,其实是可以被触摸的,通过一定的训练,人可以感知到一种除了意识的主人外,不能被任何手段扫描或者以任何图像形式窥见的空间
“你可以认为,意识的主人拥有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能够转动这个钥匙的人,就推开了一扇属于自己的门,经典力学系统的奠定人,著名的物理学家艾萨克牛顿,他有一个理论,也就是所谓的记忆宫殿,在他的时代,他的认知之中,可以放进记忆之宫的,只有感官的体验,也就是记忆
“但是我们在认识到更加广阔的宇宙之后,我们意识到,只要足够强大,加之一些训练,实体物质也可以进入记忆宫殿,那么这时叫它记忆宫殿就不够确切了,我们称之为后室。”
“这个概念怎么那么耳熟呢,”钟绿翘脑子里划过无数修仙升级流小说。
杨二娘嘿嘿一笑,“我懂,所以我自己私底下把这个戏称为芥子空间。”
钟绿翘:说实话我对这个文的定位产生了一些疑惑——《关于身为985研究生的我穿到古代之后竟然和未来人谈论起了科学、玄学与辩证法这件小事》
杨二娘伸出手,握住拳,“只需要集中心智——”
她展开自己的小手,她的手心出现了一枚夜明珠,她有些自得道,“这是我上次意识传送得到的收藏品。”
钟绿翘动动鱼竿,“待我钓完这一竿,我们就回去,午食我们用些春盘。”
杨二娘钓了半天无所收获,把鱼竿往手边一丢,长叹一口气,双手托脸,“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知道接下来你至少会告诉我很多故事,无论真假我自己判断,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这些故事里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你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参与者?”
钟绿翘挽起袖子,拎着她的小水桶,眼神淡淡的仰视着被竹叶半遮着的青白天空,“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即使我主观上并不想和这个时代的任何事扯上关系,但是我只要还存在于这个时空,我就会无可避免的与一切产生因果,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不少年了,我会说很好的长安雅言和扬州方言,同所有人一样吃五谷杂粮,我与这个时空的人没有什么差别。
“我从前总是用一种超然的、抽离的眼神看这个世界,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只是为了苟活,才装作同他们一样,我与他们是不同的,因此对于一切,我都是袖手旁观,我以为这就是无为了,任由事物朝着其自然发展的方向运行
“但是,后来我真正的亲身经历了战争,那之后我想明白了,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在面对灾难的时候,我甚至比不上一个老妇,她在多么坚定的求生,而我,我不是无为,我是无能为力。
“你认为呢,我到底是一切的参与者,还是旁观者,或者说当我存在于这个不属于我的时空时,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在历史的舞台上占有了一个角色了?”
杨二揪着地中的小草,“我的观点,时间并不是一条直行道,它是一个圆,一个不断循环的圆,因可以转化为果,果也可以转化为因,你怎么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或者我们不做什么,是否其实就是历史的一环呢,所以,我的做法是,遵从本心,活在当下。”
钟绿翘喃喃道,“活在当下?”又笑了,“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太虚,从前有许多人觉得我是一个飘忽于世人之外的洒脱人,但我自己知道,那虚无的很,不过是装相罢了,或许是因为,我始终不愿意做这件事——活在当下。”
杨二道,“很简单啊,无论是几个千年,我们就像是蝼蚁蜉蝣,只活朝夕,我从不认为,是由某个特定的人来执历史之牛耳,这不过是时间自有的规则,时代自会演替的。而这样一个渺小的我,一生所求,不过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其他的,交给时间吧,它自会修正一切。本来嘛,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但是也许是同为它乡逆旅人,我言过了。”
“不,我得谢谢你,真的,或许是你我交浅言深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
“——蚍蜉之思,朝暮之念。”
两人相视,随后无可抑制的放声大笑起来。
竹林中静谧如幽,霎时间惊起一片鸟雀。
一着青衣女子哼着歌,另一小童扎着双髻,也轻快的跟着她瞎唱着,正是人间好时节。
所谓咬春盘,其实是正月十四立春时的习俗,春盘又叫做五辛盘,同上巳节洗濯一样,都是为了个祛邪迎新的好意头,辛,苦辣之味,早先魏晋时,这五种辛,各家说法都有不同,《本草纲目》里所记的大概五类,是蒜、韭、苔、蓼、芥、葱、蒿等等带有辛辣味的菜蔬,以薄面饼卷之而食。
钟绿翘第一次吃时,是在这荆水畔采泽乡的小莲村,同卢老太太一道,说句实在的,一口咬下去给她吃沉默了,这味道,辛辣之气直冲鼻头眼眶,吃一次三天都能闻着味儿,咱老祖宗这口味真叫一个绝。
自那之后她一直在等待,等待山间时蔬野菜生发,种种生灵醒来繁衍,这时,她才可以吃一次真正的春盘,这是她自家吃春盘的时机,与别家都不同,故而她叫这迟春盘。
“好了,请享用吧,条件有限,我能找到的菜蔬都在此了。”
桌上围了两圈各色荤素小盘,色美味佳,荤有新鲜炸制的小鱼酥,早卤好的酱羊肉、酱鸭片,又有三种料汁儿,青芥研磨的末儿、家家都做的豆酱,一碟子加了姜末的薄醋,其余各色春时鲜嫩野菜,水蓼、枸杞芽儿、马兰头、薄荷叶、水蕨菜、水芹、野葱白蒜末等等。
“你这人真有趣,”杨二娘大咬一口饼卷儿,“你好像在哪都能找到好吃的,或者说,怎么样,你都能把自己的日子过的有声有色呢。”
但是奇怪的是,你明明有能力把日子过的更好,以你之能,你的日子不止能有声有色,更能锦上添花,但是你并不,你不过是维持着生活,但要说你无欲无求,你又爱吃喝,也喜好一切美事,能享受则享受。为什么你不去做呢?
除非,你不是不想,是不能,你不能出挑,不能冒头,所以你几乎不出村子,躲在这个难行路,乡民淳朴,几乎无人关心外界风起云涌的小地方,闷声过日子,但这又怪了,你也不像是过日子,你不种地、不蓄财,像是过一天是一天的姿态。
杨二想,这人可真有趣啊,她身上一定有着很多很多的故事。
于是她直接问了,“你到底,从前是什么人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于这人,与其暗中揣测,不如直接发问。
果然,她得到了答案。
“我这迷迷糊糊的半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十二岁前,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洛阳五方观的小道童,跟着师父杨道士在城里到处跑,十二岁后,在开元十二年的夏至,我成了骊山上解念观的小坤道,杨道人那时候,已经是天下名观的观主... ...”
她的眼神透过煮茶的壶上散出的袅袅清雾,思绪飘回了开元盛世下的长安。
那是她仗着自己小,装痴卖傻还有人买,所以常常能求得的师兄们出门时常常带上她,她着一身女冠的法服常服随人出入长安世家高门,师兄们卜算之时,她常常被安置在花厅里,被侍女们看护着,吃各种自家制的茶糕甜点,由着阿姐们捏脸摸头。
“等等,什么意思,当时你少说也十几岁了,她们怎么还当你是小孩子?”
“哎,我正要说呢,我小时候不知道,但是随着周围的师兄弟们都渐渐脱去稚气时,我还是原来那副样子,我就明白事有不对了,我长不大了。
“或者说,我几乎感觉不到我生长的痕迹,我始终是一副五六岁小童的样子,当我们到长安那年时,原本比我矮小的师弟,都已高我许多了。”
“长不大,这怎么可能?”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我是被雷劈穿越过来的,身上有什么不对的,所以如此,但是我这种想法的转变发生在我们到长安之后。”
开元十二年的夏至已是叫人难熬了,似乎从来没有那么热过,她一路上吐的七荤八素,又闷热难耐,脑袋晕晕沉沉的,脚软的不行,几乎没法下地,是被大师兄抱着到了他们的新观址,她迷晕着躺在静室里,睁不开眼,只听见耳边有人语声嘈嘈切切。
听声音是两个男人。
一人说,“这,这小童我记着,她竟然还是这副样子... ...”那人声音威严,但是带着无法克制的讶然。
另一个声音自不必说,一听就是杨道人,“此乃贫道得意之作,她自小同某的弟子喝某调制的仙药,是澄净之体。”
“阿师果真名不虚传,真是神仙手段,只是不知这仙药——”
“哈哈,不好瞒着您,这却是有些难为贫道了,却不是贫道吝啬,这仙药只合小童可用。”
“哈哈哈,既如此,某只好就这么回去了,倒也不是为我,只是家母老迈。”
“这——,贫道却又有一些自家手段,亦能延年益寿,您不妨随某去看看?”
随后便是行走间衣物摩挲的模糊动静,她实在难受,便睡了过去。
钟绿翘支着脑袋调制茶汤,“我一直以为,我不过是做了个怪梦,可能是我困于心境,一直挂心自己的状况,前世又看了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故而如此。那之后,我还是该吃吃、该喝喝,那一系子丸药、汤药,我还是照喝不误。
“但是在数月过后,骊山旁的那宫殿迎来了好大阵仗,那天有人夜扣山门,我正好在庭间赏月,便去开了门,那人请师父去一叙,我心头大动,这个人的声音,我实在是太耳熟了!”
“灵安,你怎么还不去歇息?”杨道人这样说,“快去歇息吧。”
她拜过师父,回身就走,双手笼在道袍宽大的袖笼之中,才掩饰得过她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是一个真正的五岁小童,她能看得懂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那种略带新奇的,又有些高高在上的怜悯的眼神,当然还有他的声音,那就是那天夜里的和师父交谈的男人。
这简直不用猜,真的,她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师父和那位私下交际这么深,她冷汗涔涔,脑子里不停的闪过到这个世界后的一切记忆,但是却抓不住丝毫思绪。
第二天,杨道人照常给她拿药来,她却犹疑了,这药她是否应该继续吃,说实话这么多年,她确实无病无灾,身体可以说是强健了。
杨道人问她为何还不用药。
她却反问,“为何我长不大,是吃这药吃的么,我不想这样了,师父,我也想长大。”
杨道人沉默不语,最后只问了一句,“你今年可是十二岁了?”
她答是。
杨道人嗯了一声,说,“这药你以后爱吃不吃吧,吃了,与你不会有坏处,没吃,也没事。”
她看着那张脸,自她第一次见他起,他就没有老过,一直是一派仙风道骨之姿,不苟言笑,仿佛能洞察人所思所想。
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问出来,但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之后有一年,她没有吃任何药。
她夜里时常骨头痛,春天时,她比照着一年前划下的线,发现自己多年没有变过的身高有了一丝改变,但是同时,这一年她也变得体弱多病起来,几乎下不了床,入春以来,她甚至开始咳血了,这就好像,这年岁是割命的镰刀,长大,也就意味着死亡。
她看着自己院中那株桂树,若是她不说,谁又能想到这棵树一年前,不过就是一株快死的小树苗,一年的时间,它已经与骊山上有着十多年树龄的桂树长势无异,过去一年的药,她都倒给了这树。
她手里握着一白玉圆肚小瓶,今年的师父很忙,已经无暇熬药汁,只给他们吃丹药了,她想了很久,最终决定接着吃药。
杨二娘专注的听她讲,在她喝水润口时赶忙说道,“其实我现在想问的问题非常多,但是我只问一个,之前就说,你的人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那第三个阶段是什么?”
“你听说过,长生殿么?”
“自然,但是那会,长生殿还没建吧?”
“是的,那时候,那还只是骊山的一座普通行宫,叫游仙宫,但是大家都叫它骊山宫骊山宫的,甚至一开始,我都没有将这个同那个大名鼎鼎的长生殿联系起来,没办法,人身处其中的时候,是很难跳出来看清全貌的。
“我做了一十四年的灵安小道长,却在那一年的尾巴上,去了骊山宫,同一群和我身量一般大的红绡、紫棠、赤锦等一道,成了绿翘,所有人都随着骊山宫的女官姓,钟。”
“灵安,从今天起,你去骊山宫。”
“师父,去做什么?”
“待在那。”
“师父?”
“不需做什么,待在那,药我会遣灵还送去。”
“是,师父。”
“我与你没缘,不可再称我为师,可记着了?”
“是,通幽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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