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如刃,割向急速奔驰的沈白。
她身似残影,脚落之地留下斑斑血迹,很快就融进了满是雨水的泥地里。
沈白的周身扩散着一股无形之气,为她挡住了袭来的风雨。
不过这股气呈现虚弱事态,要衰弱到不能再为沈白竖起屏障的地步。
放眼望去,皆是因为她身上遍布的伤痕。
最为显眼的是砍在左臂膀与右大腿的两道。
皮肉绽开,深可见骨。
十分引人注目的还有胸口上印着的一道掌印,残破的衣物连带着掩藏其下的血肉一同凹陷下去,显出一个手掌的模样。
沈白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让她看上去好似刚从血浴中起身,抹不净擦不尽。
她面色惨白,先前吐了口血的缘故,下颌上还残存着血痕。
身负重伤,她的一双凌厉的凤目也丝毫不见疲态与松懈,黑曜石般的瞳仁亮得反光,紧盯着前路不断向前,向前。
倏地,她脚步一顿。
没路了。
前方百尺,已是悬崖峭壁。
她仓皇一笑,短促的气声中满是自嘲之意,上扬的凤目里既无慌张亦无恐惧,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沈白索性站定,不再动作,回过身来望向来时路。
嘈杂声渐起,数十号人从雨雾中穿出,出现在沈白的视线中。
看到了他们,沈白反常地愈发地气定神闲起来了。
握着剑柄的右手放松地置于身侧,闪着寒光的剑身自然地垂于地面。
好似那数十号冲来的人,不是为追杀她而来。
群人见她直直地站在雨里,皆是一愣,也缓缓站定,与沈白隔着一长段距离,不敢靠近。
为首的一男子,高束着发,衣衫上沾染了些雨水,是周身的内气不稳所致。
他冲着沈白叫喊:“罪人沈白!你逃无可逃!束手就擒吧!”
有人起了头,后面的人跟着附和:“罪人沈白!你逃无可逃!束手就擒吧!”
一时间声浪冲破云霄,回声声势浩大地在山峰间来回穿梭。
沈白不语,只一味地盯着中央的周灵觅。
周灵觅身着一袭红衣,在人群之中煞是打眼。
肌肤如雪,面目如画,那双往常盛满似水柔情的眼睛被仇恨所替代。
周灵觅手中长鞭一甩,抽在空气中震慑住了四方:“都给我闭嘴!”
霎那间群人鸦雀无声,除却风声雨声再无其他。
周灵觅端详着一身狼狈的沈白,触及到她那双平和到没有情绪的凤目时,怒气瞬间又从身上各处脊骨涌上胸口,烧得她肝肠寸断、理智全无。
她一心只想杀了沈白!啃噬她的血肉!扬了她的骨灰!要让她万劫不复!要让她体会自己所承受的剖心之痛!
世人生得凤目多妩媚,但这个词从周灵觅第一次见沈白起,就从未想过用在她身上。
沈白是倔强的,是好强的,是温柔的,是冷峻的,是战无不胜的,是强大的……是可依靠的。
多年的相伴,周灵觅以为自己早已与沈白情同亲姐妹,将自己的一片真心托付,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沈白也是如此想。
但是错了!一切都大错特错!
周灵觅向她付的一片真心,都被沈白统统喂了狗!
周灵觅赤红着双眼,脚步往前,却被身边的周雪阳抬手拦住:“师妹,不要再往前,现下虽然她身有伤,但估摸不准她现在还残存几分实力,恐她伤到你,还是小心为妙。”
他们十分忌惮沈白。
远处的沈白听到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周雪阳怒目圆瞪,不忿地说:“你休要猖狂!我们今日就要将你断送在这断情崖!”
沈白不想理他。
周灵觅:“我家人是不是你杀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稳稳当当地传进沈白耳中。
沈白面不改色,也未有回音。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周灵觅夺过身边一人的弓箭与箭矢,瞄准沈白,又问一遍:“我家人是不是你杀的?”
沈白仍然像个哑巴。
周灵觅手臂在颤抖,胸腔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周雪阳作势要结果她手中的弓箭,但是被周灵觅喝止:“滚开!”
周雪阳接二连三地被周灵觅呼来喝去,心中也早有不爽,但是念在她刚遭丧亲之祸,对她也心存怜悯,只好压下心中愤愤,转而把矛头对向沈白:“还用问吗?所有人都目睹了!”
沈白:“哦?哪只眼睛目睹的?”
周雪阳冷笑:“原以为你已经哑了,原来还会说话呢。哪只眼睛都看到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到了!你这个沈家余孽,杀人一家,不得好死!”
周灵觅放下拉满的弓,用了十分的力道把周雪阳推开,周雪阳没设防,被她的内力所伤,整个人飞了出去,跌落在地惨叫一声。
和他相好的几人纷纷上前将他扶起。
“我让你闭嘴!”周灵觅怒吼。
周雪阳彻底噤声了。
周灵觅收起周身的内力,滂泼大雨瞬间把她全身淋湿,沈白见状不由自主地脚尖向前探了半步,但是周灵觅没有注意到。
她重新举起弓箭,这一次胳膊不再颤抖了。
大雨有镇定的作用,冲得她脑子里不再有其他,只有被她的箭矢瞄准的沈白。
“我爹是不是你杀的?”周灵觅问。
沈白:“是。”
咻——
箭矢势如破竹地冲破雨幕,冲破沈白周身的气,直直地射在沈白的右肩头。
沈白丝毫没有抵抗,她被箭的力击退好几步,晃了晃身子才稳住没被击倒。
她拼尽全力忽视右肩头的疼痛和身上其他地方的剧痛,对周灵觅调笑道:“灵儿,射出来的箭这么有失准头可是要受罚的。”
周灵觅被她若无其事的语气,以及那声‘灵儿’,激得血气上涌。
沈白平日里只唤她作‘灵儿’,生气时才会叫她大名。
她眼里蓄起水汽,不知是泪还是雨水。从旁边的人身上箭袋中又抽出一支箭矢,再次瞄准沈白:“我娘是不是你杀的?”
沈白:“不是。”
咻——
箭矢击中沈白的左膝,沈白一个踉跄,再后退好几步,差点就要跪下,最后还是稳住了身体。
“你撒谎!”周灵觅又抽出一箭:“我哥是不是你杀的?”
沈白这次没有立刻答复,而是沉默些许,才说:“是。”
闻言,悬在周灵觅脖颈之上透明的铡刀终于落下。她大声地嘶喊出声,如同丧子的孤狼发出的凄厉喊声一般,绝望而又悲痛欲绝。
周灵觅仰着面,任由大颗大颗的雨水冲刷着她的面颊。
沈白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不忍的涟漪。
那般天真可爱的灵儿,如今却这般的狼狈。
到底是谁的错?
我的吗?
沈白手中的无情剑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挣扎,嗡嗡作响。
若不是我杀害了她的家人,她又怎会如这般悲痛?
她是无辜的,她是洁白的,她是不应该经历这些的,她是不应该被泥水污浊的。
那我又应该经历那些吗?那我又应该被泥水污浊吗?
我一个已经在泥潭里的人,为什么要把另一个干净的人拉进来一起受苦呢?
但我又凭什么活在泥潭里呢!
我不想伤害你的灵儿,我又怎忍心伤害你灵儿。
沈白脑中思绪纷飞,一会儿想着自己应当以死谢罪,一会儿又想着自己何罪之有。
她回头看,悬崖只和她相距几步之遥。
从悬崖边上望去,崖下深不见底,像怪物的大嘴,要把人活活吞噬干净。
但是细听又能听到崖下水声潺潺,竟透露着几分生机。
沈白在想如果她跳下去,是不是可以避免死于周灵觅的箭下。
她太了解周灵觅了,她明白下一箭周灵觅不会再放她生路。
如果她跳下去她又还能有几分活路?
她还不能死,她还有大仇未报!
沈白手指抓紧剑柄,左手利落地抽出右肩和左膝上的箭矢,扔到一边。
血从血洞中汩汩流出,她动了动肩膀,血流得更多了。伤口影响她使剑,但是她能忍。
既然跳下去活路不大,那不如从眼前突出重围。
周灵觅的箭已经朝着她的心口袭来,她挥剑一挡,硬生生地拦住了狼牙利箭。剑箭相撞的声音刺耳,箭力又将她击得后退了些,人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
“她要反击!大家一起上!决不能让她逃走!”人群中不知谁喝了一声,众人听闻后纷纷动作起来,举起武器朝沈白攻击,走人海战术。
若是平日,沈白有信心能够将这些人一一击垮,但如今她身负重伤,内力也几乎消耗殆尽,能够直立站着都靠她咬紧牙关。面对黑压压冲来的一群人,沈白脑子有片刻的混沌,差点就要昏倒栽下悬崖去。
她脚往草地上一蹬,身似轻灵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在右侧边的大石上。手头除了一把剑外再无趁手的武器,她弯腰捡起几块石子朝前掷去,击中几个冲在最前面人的膝盖,那几人纷纷倒地,连带着带倒了跟在后面冲的几人。
周灵觅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平庸之辈,沈白心中早已有数。
灵儿,你若真有心杀我,为何不带上周仪师姐他们?
“小心她有暗器!”
沈白心中好笑,她的暗器——几颗路边石子。
但是人海战术也有人海战术的可取之处,饶是沈白也双拳难敌四手,沈白防守时在消耗内力,加上这破烂身子,渐渐地她精神开始涣散,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要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周灵觅站在一边没有动手,她这边的人越来越少,稀稀拉拉地还有几个在与沈白搏斗,又被她击退。
“你为什么不动你的剑!”周灵觅咬牙切齿地说:“都死到临头了还装模作样吗?”
沈白气喘吁吁地以剑撑地:“我爹娘传剑于我,不是用来滥杀无辜的。”
周灵觅:“我爹娘与我哥难道是死于你剑下,难道他们死有余辜吗?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沈白抬手格挡住袭来的铁棍,使了个巧劲回击,那人连人带棍飞出去几尺远。
“我爹悉心教你习武,我娘待你如亲生女儿,我哥处处帮你当你是亲妹妹,他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置他们于死地?”
周灵觅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一路来她命令自己不许哭,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哭是示弱的表现。但是她忍不住了,她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夺眶而出,长鞭猛地抽下,所到之处皮开肉绽。
沈白闷哼一声,额头上尽是冷汗,眼前白雾重重,她单膝跪地,剑身死死撑着地面。
啪——
又是一鞭,这一鞭从沈白脸颊抽过,横亘穿过整个上半身,皮肉都开了花。
沈白再也支撑不住,大吐一口鲜血,倒下前,她笑着对周灵觅说:“若你要杀我,不必给我留坟茔。”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沈白倒下的这一瞬,以她为中心突然冒出一阵浓烈的白烟,呛得众人作鸟兽散。
只有周灵觅心道不妙:“是你!叶行舟!”
“没错,正是在下!”叶行舟的声音仿若从天上飘来:“周妹妹,你们以多欺少岂不是下流把戏,等下次再来陪你们玩咯,回见!”
只见一道残影的几个起落,原地便再无沈白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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