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蓝色的泪水,蓝色的悲伤

家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

姜谅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刚才在便利店里强撑起来的、所有的平静和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得连渣都不剩。

外面世界的喧嚣被隔绝,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可这份寂静,反而让脑海里的声音更加尖锐地呼啸起来。

是他。真的是他。

成劭那张成熟了许多、却依旧能让她瞬间坠入冰窟的脸,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最后那个复杂而沉默的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她所有伪装的铠甲。

“喂,藏獒,你就不洗头吗”

“你没事吧,我们不是故意的。”

书包落地的声音,周围刺耳的笑声,脚下突然出现的绊索,摔倒在地时膝盖钻心的疼,还有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和冷意的眼睛……

无数个被刻意尘封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翻腾、撕裂着她试图维持的体面。那些她以为已经痊愈的伤口,原来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下面依旧是腐烂的、流着脓血的嫩肉。周屿的出现,就像一把残忍的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这层痂。

“为什么……”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可呜咽声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

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压抑到了极致后的彻底崩溃。她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她的皮肤,很快就浸湿了裙摆。

她哭得喘不上气,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她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贪婪地想呼吸,吸入的却只有绝望的空气。

那些年被践踏的尊严、被孤立的恐惧、深夜里无数次的自责和疑问……所有被时间勉强掩埋的情绪,在此刻如山洪般爆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哑地、一遍遍地质问。没有人能给她答案。这个问题困扰了她整个青春时代,即使到了今天,依旧无解。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玄关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睛红肿、脆弱得像一张纸的自己——恍惚间,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厕所隔间里偷偷哭泣、无助又绝望的少女。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侧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才能获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哭泣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痛苦和不甘。外面也许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但这个世界所有的光,此刻都照不进她内心那片暴雨倾盆、一片狼藉的废墟。

她只是躺在那儿,任由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伤痛,将她彻底淹没。地板很凉,但比不过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这一刻,她不是那个看起来已经无坚不摧的成年人姜谅,她只是很多年前,那个被伤害后,一直没能真正愈合的女孩。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十月八天假结束了,上班日到,作为衡正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姜谅掩盖住内心,顶着还未完全消肿的眼睛踏入旋转玻璃门。

事务所内所有员工各司其职,没有人关注到她。是啊,他们都不在意。

刚踏入办公室,律师助理小林扣响了门,两秒后缓缓推开,“姜律,打扰一下,下午三点,您有一场和保险诈骗相关当事人的会见,相关背景资料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

“好,告诉当事人在事务所对面的咖啡厅见面,”姜谅靠向椅背,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秋雨似乎永无止境,但至少在这间办公室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只有忙起来,才能忘记一些事情,她伸手整理了下衬衫领口,将那份紊乱,不动声色地压回心底。

下午五点半,结束会见,姜谅开车迈入迁徙回家的大军队伍中,涌入钢铁森林的夹缝中。

姜谅的车被堵在了离律所不到两个路口的地方。晚高峰的尾流尚未散尽,前方不正常的拥堵和隐约的嘈杂声让她蹙起了眉。

她打开双闪,推门下车。充满青草地香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混合着一股……铁锈味。她的心微微一沉。

穿过停滞的车流和窃窃私语的人群,路灯惨白的光晕下,景象触目惊心:一辆扭曲的自行车,散落一地的橘子,还有一个俯卧在地、花白头发散乱的身影。一位老奶奶。周围围着一圈人,手机屏幕的光亮闪烁,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着真正的靠近。

“撞人的跑了……”

“叫救护车了吗?”

“谁扶一把?”

但没人真的上前。一种无形的顾虑让脚步钉在原地。

老奶奶的嘴唇在轻微翕动,发出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呻吟,那不是呼痛,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来自生命本能的喘息。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或许是什么也看不见了。额角有一道不深但很长的口子,血缓慢地沁出来,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像一条暗色的小溪,流进鬓边的白发里,凝固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

怎么能没人帮她,怎么都在袖手旁观。

她独自上前。

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薄西装外套,折叠成一个小枕,单膝跪在老奶□□侧。

“奶奶,您能听见我说话吗?救护车马上就到。您现在侧卧的姿势很好,请尽量保持,不要随意移动。”她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她小心地将外套垫在老人的头颈下方,提供一点支撑,同时避免移动其脊柱。

她没有去擦拭额角的血,以免造成二次感染或干扰医护人员判断。

“撞人的……跑、跑了……”老奶奶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音节,涣散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惊恐和冤屈。

姜谅的心被揪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依旧冷静。“奶奶,先别想这些,保住身体最要紧。我是律师,我看到了,也记住了。”她顿了顿,声音更沉静,却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您放心,跑不了。法律会管。”

这句话像是有奇异的魔力,老奶奶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些,那只紧攥的手也微微松开。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夜空。医护人员迅速接手,姜谅退到一旁,简洁清晰地告知她观察到的情况:“伤者意识尚存,额头外伤,已进行简易压迫止血,自述肇事车辆逃逸。有基础疾病可能,身边散落有药物。”

看着老人被稳妥地抬上救护车,姜谅才感觉膝盖有些发麻,白色的丝质衬衫袖口,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点已经变暗的血迹。

人群散去,交通逐渐恢复。姜谅站在路边,低头看了看弄脏的袖口和外套,面无表情地将其卷起。

这场意外打断了她原本的计划,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计划”已然在她心中形成。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锐利:

“小林,是我。查一下半小时前,纬三路和纬七路十字路口的交通事故,肇事逃逸。联系交警队,拿到案卷编号。另外,帮我查一位刚刚被送往市一院急救的老人家的信息,姓……暂时未知,大约七十岁左右,额头有外伤。”

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夜色中,她的眼神清晰而坚定。

对她而言,这场救援并未结束,它只是从街头转移到了另一个战场——一个她更熟悉、也更擅长的,用规则和证据说话的战场。咖啡厅里为当事人争取权益是她的工作,而此刻,为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奶奶追寻公道,是她的本能。

事发后的第三天,事务所内

“姜律,司法局已经委托我们全权进行法律援助,这是卷宗,上面显示是一位开宝马的男大学生倒车时撞倒了老太太,后逃逸在下一个路口被交警拦下,本来通过行政调解,只需赔偿老太太六百块钱就行,结果他迟迟不履行,或许我们需要联系一下,与老太太见一面了。”

下午,她到了医院。

医院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黄色与褐色,被雨水洗刷得发亮。一些耐不住秋寒的叶子,湿漉漉地贴附在人行道的方砖上,像一枚枚被遗弃的信笺。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碾过积水路面,发出一种舒缓而持续的沙沙声,溅起细小的水雾,旋即又被更多的雨丝抚平。

行人不多,都裹在深色的外套里,撑着各式各样的雨伞,步履匆匆。伞面承接着雨水,发出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噗噗声。人们低着头,似乎都想尽快逃离这湿冷的包围,回到某个干燥温暖的所在。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像一个个移动的、沉默的剪影。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在空气里,与外面秋雨的潮湿清冷截然不同。姜谅提着一个果篮,站在住院部三楼神经外科的走廊上,略微停顿了片刻。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那股特有的、混合着药水和某种脆弱气息的味道充满胸腔,然后才朝着护士站指示的病房走去。

病房是单人间,幸好不嘈杂。老太太躺在靠窗的床上,花白的头发梳理整齐了,额角贴着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涣散,清亮了许多。她正望着窗外绵密的雨丝出神,侧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瘦小。

“奶奶,您好些了吗?”姜谅走到床边,将果篮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比平时柔软许多。

老太太闻声转过头,先是有些茫然,随即认出了她,眼睛里瞬间涌上感激的光彩,挣扎着想坐起来。“是你,律师娃……哎呀,你怎么还特意跑来……”

“您别动,好好躺着。”姜谅连忙按住她的肩膀,顺手将滑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床尾的病历卡和正在滴注的输液瓶。

“我好多了,真是多亏了你那天……”老太太絮絮地说着,伸出手想拉林砚的手。那只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着。

姜谅不自然地伸出手,似是不习惯与人的亲密接触,但也轻轻握住了它。老人的手很凉,皮肤干燥得像秋天的叶子。她没有急于抽回,而是用自己温暖的掌心包裹着那份冰凉。“这是应该的。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医生怎么说?”

她的询问条理清晰,既有关心,也带着律师特有的求证习惯。

“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要观察几天。骨头没事,就是吓着了……”老太太叹口气,眼神黯淡下去,“就是那撞了我的人……警察来说,不愿意担责。”

姜谅握紧了老人的手,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奶奶,这个您放心。这个法律援助案件已经交给我们事务所了,交警那边我已经跟进,案卷号我都记下了。附近的监控录像正在调取,逃逸是重罪,警方很重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里面是几张打印出来的资料和照片。“这是我初步了解到的情况,以及接下来可能的法律程序。等您身体好一些,我们可以详细聊。赔偿和追责的事情,交给我。”

老太太听着,眼眶有些湿润,反手紧紧攥住林砚的手指,嘴唇嗫嚅着,半晌才说:“娃娃,我、我一个老婆子,真的真的谢谢你……”

姜谅又安抚了老太太几句,正准备起身告辞,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奶奶,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我带了您爱喝的粥……”

一个熟悉的、带着关切的男声传来。姜谅下意识回头,目光撞上来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怎么会,怎么会,半个月内遇见两次。

门口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他看起来成熟稳重。

那个曾经将她绊倒在马路上,带头鼓动全班男生喊她外号,孤立她,让她整个初中时代都蒙上一层灰暗色彩的……校园霸凌者。

成劭也看见了她。他脸上的温和关切瞬间冻结,转为毫不掩饰的惊愕,随即,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情绪掠过他的眼底。他显然也认出了她。

空气死寂。只有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窗外绵绵的雨声。

“小劭,你来啦!”老太太并未察觉两个年轻人之间诡异的暗流,高兴地招呼,“快进来,这位就是那位律师,哦对了,你看看我,都忘了问你姓什么了……那天多亏了她救了我!”

“姓姜”成劭回答。

截住了姜谅的回答。

老太太看看孙子,又看看姜谅,似乎感觉到一丝不寻常:“你们……认识?”

“姜……律师?”秦屿重复着这个称呼,好像是没听到奶奶的问题,声音有些干涩。他走进来,目光像被钉在了姜谅身上。

姜谅已经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多年的职业历练让她习惯了在任何突发状况下维持表面的平静。她站起身,脸上是标准的、社交性的微笑,疏离而客气。

“成先生,你好。”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称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成劭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姜谅淡然开口,回答了老太太的问题,目光却平静地迎向成劭闪烁的眼神:“很多年前,算是初中校友。” 她将“校友”两个字咬得清晰而中立,不带任何感**彩。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有缘分了!”老太太浑然不觉,愈发高兴。

缘分?姜谅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缘分”吗?

她不再看成劭,转向老太太,语气恢复之前的温和:“奶奶,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您。关于案子的事情,有任何进展我会第一时间联系您。” 她特意强调了“联系您”,暗示着沟通对象将仅限于老太太本人。

“哎,好,好!娃娃你慢走,真是麻烦你了……”老太太连声道谢。

姜谅拿起包,对老太太点头示意,然后径直朝门口走去。经过成劭身边时,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以及那束紧紧跟随着她的、充满复杂意味的目光。但她没有停留,也没有侧目,就像走过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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